葉舟幾乎一夜未眠。
那張警告紙條像灼熱的煤炭一樣灼燒著他的思緒,每一個折痕、每一個墨跡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里。臺燈下,他第三次將紙條放在桌面上,用戴著手套的指尖輕輕撫平。“他們沒告訴你全部真相。小心索科爾。L.” 這幾個字在他腦海中反復回響,構成一種令人不安的韻律。L是誰?是莉亞娜嗎?那個在會議結束后匆匆一瞥的黑發女子?如果是她,她是怎么知道他在布拉格的?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紙條送入他層層安保的酒店房間的?
更令人不安的是索科爾的短信,要求將周一的會議提前到周六早上。這與警告紙條的出現時間太過巧合,像兩片嚴絲合縫的齒輪,轉動時發出危險的咔嗒聲,讓人不禁懷疑其中是否有著精心的編排。
窗外的布拉格漸漸沉寂,又緩緩蘇醒。凌晨四點,城市籠罩在一片深藍色的薄暮中,遠處偶爾傳來電車的嗡鳴和清潔工掃地的沙沙聲。葉舟放棄了入睡的嘗試,脖頸僵硬,眼皮沉重,但大腦卻異常活躍,如同過載的電路。他起身,為自己沖了一杯濃得發苦的中國茶,然后再次坐到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接入酒店的安全網絡,開始深入研究索科爾提前提供的數字檔案。
檔案龐大得驚人,包含數百張《光之書》的高分辨率多光譜掃描圖像,每一張都足以讓一個符號學家心跳加速。還有厚厚一沓各種科學分析報告:碳-14定年、墨水成分分析、紙張纖維溯源、紫外線熒光成像、X射線熒光光譜分析……數據冷峻而客觀,指向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這份手稿的核心部分,確實可能源自牛頓所在的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然而,那些最奇特、最復雜的符號和圖表,其風格和蘊含的概念卻又遠遠超出了那個時代,甚至在某些方面,挑戰著現代科學的認知。
他特別關注那些顯示牛頓私人符號和異常數學構造的頁面。放大,再放大,直到像素格變得模糊。那些線條并非單純的墨水痕跡,它們似乎蘊含著一種內在的律動,一種近乎生命的幾何美感。在一個繪制著復雜螺旋結構的頁面角落,他發現了與復刻本上相似的、幾乎微不可察的針孔痕跡,排列成一個極小的等邊三角形。這絕非偶然。
清晨七點,天色剛開始泛亮,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驅使著葉舟。他需要空氣,需要移動,需要時間整理如同亂麻的思緒。也許還能在正式會議前與索科爾單獨談談,旁敲側擊地詢問關于紙條,關于“L”,關于這個項目背后是否還有未透露的隱情。
他穿上外套,拿起裝有筆記本和復刻版的公文包,深吸一口氣,走出房間。經過酒店前臺時,那位夜間值班的、面色疲憊的工作人員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葉舟心中一動,狀似隨意地問道:“打擾一下,昨晚是否有任何人,比如一位女士,留下什么東西或者詢問過我的房間號?”
工作人員抬起頭,茫然地眨了眨眼:“沒有,教授。昨晚很安靜。除了您,沒有其他客人來訪。”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么,“哦,大約凌晨一點左右,倒是有一個包裹送來的,但那是給506房客人的,不是您的房間。送貨員穿著標準的快遞制服,沒什么特別的。”
葉舟道了謝,心中的疑團更重了。紙條是直接塞入門縫下的,避開了可能的前臺詢問。對方很清楚他的房間位置,并且刻意避開了監控——他檢查過,走廊攝像頭在昨晚那個時段恰好因“例行維護”而關閉了半小時。這不是臨時起意,而是一次精準的行動。
布拉格的清晨寧靜而清新,夜雨洗凈了空氣,彌漫著濕漉漉的鵝卵石和遠處咖啡館飄來的咖啡與烘焙糕點的混合香氣。鵝卵石街道在初升的斜陽下閃著微光,如同灑落了一地的寶石。葉舟步行穿過查理大橋,橋上的巴洛克雕像仿佛沉默的守衛,歷經風霜的面容上刻滿了時光的痕跡,它們深邃的石雕眼眸注視著下面緩緩流淌的伏爾塔瓦河。河水泛著淡淡的銀灰色,幾只天鵝優雅地劃過水面。盡管心情緊張,他仍不禁被這座城市的古老美麗所震撼,這是一種帶著沉重歷史感的美麗,仿佛每一塊石頭都隱藏著故事,有些光輝,有些則陰暗。
大學區離酒店并不遠。到達查理大學特殊文獻保護中心時還不到八點,周末的校園幾乎空無一人,只有幾聲鳥鳴打破寂靜。宏偉的巴洛克風格建筑群在晨光中投下長長的陰影,將庭院分割成明暗交錯的幾何圖形。保護中心是一棟相對現代的翼樓,巧妙地嵌入了古老建筑之中,玻璃和鋼鐵與古老的石雕并置,象征著過去與現在的對話。
葉舟走向特殊文獻保護中心的主入口,那是由厚重橡木和強化玻璃制成的雙開門,通常需要刷卡和密碼才能進入。他驚訝地發現,其中一扇門微微開著一條縫,大約有一指寬。這在一處保管著無價之寶、擁有高級別安全設施的機構中極不尋常。
一股寒意順著他的脊柱爬升。
“有人嗎?”他推開門,呼喚道,聲音在挑高的大廳里產生輕微的回響。沒有回應。
大廳里空無一人,锃亮的大理石地面反射著蒼白的光線。安全接待臺后空無一人,電腦屏幕處于休眠狀態,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放在桌上,已經涼透。空氣中有種冰冷的寂靜,混合著舊紙張、皮革和一絲電子設備散熱的味道。葉舟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直覺像警報一樣在他腦海中尖鳴,告訴他有什么事情嚴重地不對勁。
他猶豫了一下,手指下意識地握緊了公文包提手。理智告訴他應該立刻退出,回到安全的陽光下,用手機報警。但一種更強的沖動——學者的好奇心,對索科爾狀況的擔憂,以及一種被卷入某種巨大謎團的感覺——驅使他前去查看。他輕輕將門推開更大縫隙,側身擠了進去。
內部走廊更加昏暗,只有幾盞應急燈提供著最低限度的照明。他的腳步聲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回響,顯得格外突兀。他記得索科爾的辦公室在二樓東側,于是朝著樓梯間走去。
就在經過一條交叉走廊時,他注意到一扇標有“授權人員禁限 | 限制區域”的鋼制防火門也微微開著。門后的樓梯不是通往樓上,而是通向地下層,這通常應該是牢牢鎖著的,甚至可能不向大多數員工開放。
葉舟的心跳加速了。那扇微開的門像是一個無聲的邀請,或者說,一個陷阱。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下面沒有任何聲音,只有建筑物本身低沉的嗡鳴和遠處某處水管的滴答聲。
他再次權衡風險。最終,他推開那扇沉重的門,一股更冷、更陳舊的空氣撲面而來。他沿著螺旋式的石階向下走去,石階邊緣已被歲月磨得光滑凹陷。墻壁是裸露的磚石,潮濕的痕跡蜿蜒如黑色的溪流。這個地方似乎是大學古老地基的一部分,與現代設施形成鮮明對比,仿佛一個被遺忘的地下墓穴。
地下層比他預期的更加廣闊,仿佛一個迷宮般的走廊和房間網絡。空氣中有種陳舊的味道,混合著消毒水、塵封的書籍和某種難以名狀的、略帶甜膩的金屬氣味。燈光更加昏暗,只有間隔很遠的應急燈提供著微弱照明,將走廊淹沒在深深的陰影之中。
“索科爾博士?”他再次呼喚,聲音被厚重的墻壁吸收,只產生沉悶、短促的回響,很快又歸于寂靜。
仍然沒有回應。
葉舟憑著直覺選擇了一條似乎經常有人走的走廊(地面灰塵較少),沿著它前行。墻上有老式的煤氣燈裝置,但顯然已經多年未使用,管道銹跡斑斑。一些門上掛著陳舊的黃銅銘牌,字跡模糊,寫著“檔案儲藏室 - B”、“修復實驗室 - 3”之類的字樣。
在走廊的一個轉彎處,他注意到前方一扇厚重的橡木門半開著,門內透出穩定而明亮的光線,與走廊的昏暗形成對比。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鞋底盡量輕地接觸地面,從門縫中窺視。
眼前的景象讓他胃部驟然緊縮,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傳遍四肢。
那是個看起來像私人書房或研究間的房間,比外面的走廊現代許多。墻上擺滿了古舊書籍和卷軸,放在密封的玻璃柜里。房間中央,一張寬大的胡桃木書桌后,一位老人癱倒在桌面上,頭部側枕著一本打開的大部頭書籍,周圍有一灘已經半干涸的、呈暗紅褐色的血液,浸透了紙張,并沿著桌邊滴落在地毯上,形成一灘更大的深色污跡。盡管角度有些扭曲,葉舟立即從那頭稀疏的白發和身上穿著的粗花呢外套認出,那是揚·索科爾博士。
“天啊!”葉舟的低語幾乎微不可聞。他猛地推開門沖進房間,本能地伸手去檢查老人脖頸側的脈搏,盡管指尖觸碰到冰冷、毫無生氣的皮膚時,他就知道為時已晚。索科爾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蠟黃的蒼白,顯然已經死亡多時。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凝固著最后的驚恐表情,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極度可怕的事物。
葉舟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惡心感和震驚。作為符號學家,他受過訓練注意模式和異常細節,此刻他必須將眼前的情景當作一個需要解讀的復雜文本。他顫抖著拿出手機,迅速拍了幾張廣角的現場照片,記錄下房間的整體布局和索科爾的姿態,然后小心地不觸碰任何東西,開始觀察現場細節。
書桌上散落著一些文件,大多是普通學術資料、數據打印稿和潦草的筆記。但葉舟注意到索科爾右手下壓著一本打開的、皮革封面的筆記本,一支昂貴的鋼筆掉落在手邊,似乎正在書寫時遭遇不測。更令人不安的是,在血泊邊緣,桌面的空白處,有一個符號正在慢慢凝固——一個近乎完美的斐波那契螺旋,仿佛是用血精心繪制的,筆觸起初穩定,末尾卻有些顫抖拖曳,顯示出繪制者的狀態變化。
葉舟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這個符號與《光之書》中的幾個關鍵圖案驚人相似,也與他帶來的復刻本扉頁上那個若隱若現的印記如出一轍。這絕非偶然,這是一個標志,一個簽名,或者說,一個警告。
他聽到遠處傳來模糊的腳步聲和隱約的說話聲,正在向這個方向靠近。時間不多了。迅速做出決定。在警方到達前,他可能只有幾分鐘時間快速查看索科爾的筆記,那可能是老人最后試圖傳達的信息。他小心地從筆筒里抽出一支未使用過的鉛筆,用橡皮擦那頭輕輕掀開筆記本被壓住的部分,快速用手機相機拍下最近幾頁的內容,著重最后書寫的那一頁。
筆記大部分是捷克語,夾雜著拉丁語和希臘語術語,字跡在最后變得格外潦草飛散。但最后一頁上的內容讓葉舟屏住了呼吸——那是一串復雜的、似乎未完成的數學公式,旁邊有一個匆忙畫下的、帶著獨特棱角的符號,正是牛頓的私人標記。下面有一行潦草的英文,墨跡甚至有些沾染了暗紅色:“他們找到了第二個——必須警告葉——”(“Na?li druhy - musím varovat Ye--”)
腳步聲越來越近,變得清晰可聞,至少有兩個人,步伐急促。葉舟迅速后退,確保自己不破壞現場任何物品,不留下任何痕跡。他剛站穩在門邊,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是震驚和悲傷,而非做了虧心事的慌張,兩個穿著保安制服的男人就沖進了房間。
“Z?staň kde jsi! Nesáhej na nic!” (站住別動!別碰任何東西!)年輕一點的保安用捷克語喊道,聲音尖銳緊張。看到桌后的慘狀后,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腰間的警棍上。
年長的保安更加鎮定,雖然他的眼神也流露出震驚和警惕。他用帶口音但流利的英語回答,目光銳利地掃過葉舟全身,似乎在評估威脅:“請站在原地,教授。不要移動。我們已經報警了。” 他的目光掃視房間,最終停留在桌面的血螺旋上時微微瞇起了眼睛,嘴唇緊繃,似乎認出了什么,或者想到了什么,但什么也沒說。
不到十分鐘,警察就到了現場——先是穿制服的警員封鎖了區域,拉起了黃白相間的警戒帶,然后是一名穿著便衣、氣質精干的中年偵探帶著法醫和技術人員到來。現場被嚴格封鎖,刺眼的勘查燈亮起,相機閃光燈不時閃爍。葉舟被帶到樓上另一間空置的辦公室問話。
負責調查的是皮拉爾偵探,一個四十多歲、表情嚴肅的男人,有著一雙能看透人心的銳利藍眼睛和一副習慣性抿緊的薄嘴唇。他仔細聽取葉舟的陳述,不時提出精準、切中要害的問題,記錄在一個舊式的皮革封面筆記本上。
“你說索科爾博士邀請你來鑒定一份特殊手稿?”皮拉爾問道,語氣平穩,“在周六早上這么早的時間?一個非工作日。”
葉舟解釋了項目的緊急性和高度保密性,提到了短信通知,但沒有透露《光之書》的具體名稱和細節。“我只是按照索科爾博士的指示提前到達。他說時間非常緊迫,需要盡快得到初步結論。”
皮拉爾點點頭,表情難以捉摸,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筆記本封面。“你到達時,門就是開著的?你沒有遇到任何人?”
“主入口的門微開著,大廳里沒有人。我呼喚了,沒有回應。然后我注意到通往地下的門也開著,我覺得不對勁,才下去查看。”葉舟謹慎地重復著經過,“沒有遇到任何人,直到保安到來。”
“你知道有誰可能想傷害索科爾博士嗎?他最近有沒有提到過任何威脅或擔憂?工作上或個人的?”皮拉爾的目光如同探針。
葉舟猶豫了一下。警告紙條在他口袋里灼燒,但他最終決定暫時不提。在不明朗的情況下,透露自己收到匿名警告可能會讓事情復雜化,甚至讓自己陷入更深的嫌疑。“博士昨天通過視頻會議聯系時,確實顯得有些緊張和疲憊,但沒具體說明原因。他只是反復強調這個項目需要極端保密,涉及非常敏感的材料。”
問話持續了近一小時,細致且重復,皮拉爾似乎想通過反復詢問來尋找葉舟陳述中的漏洞。期間,葉舟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次。他趁著皮拉爾低頭記錄的瞬間,迅速瞥了一眼屏幕。是一條新消息,來自一個未知的、經過加密的號碼:
“不要透露我的警告。危險遠超你的想象。信任無人。——L”
葉舟盡量不露聲色地將手機放回口袋,感覺心跳驟然加速,手心滲出冷汗。L似乎在實時監視他,甚至知道他現在正在接受警方的問話。這種被窺視的感覺令人毛骨悚然。
皮拉爾偵探似乎注意到了他這細微的緊張反應,銳利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但沒有當場追問。最終,他合上筆記本,遞給葉舟一張簡潔的名片:“謝謝你的合作,教授。情況我們已經基本了解。請務必留在布拉格,我們可能還需要找你進一步問話。如果有任何想起的細節,隨時聯系我。”
當葉舟終于被允許離開時,外面已經聚集了一小群聞訊趕來的記者和好奇的旁觀者,被警察攔在警戒線外。閃光燈在他臉上閃爍,問題像雨點般拋來,用的是他聽不懂的捷克語。他低著頭,用手稍微遮擋面部,快步穿過人群,試圖理清混亂的思緒,冰冷的恐懼感和一種不真實感交織在一起。
回到酒店房間,他反鎖上門,拉上所有的窗簾,房間頓時陷入一片昏暗。他背靠著門板,深吸了幾口氣,試圖讓狂跳的心臟平復下來。然后,他走到書桌前,打開臺燈,仔細研究他冒風險拍下的索科爾筆記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光線也不理想,但大部分內容仍可辨認。筆記的前面部分涉及《光之書》的技術分析、光譜讀數對比、對某些符號的頻率統計,顯得冷靜而學術。但越到后面,字跡越發潦草,語言變得更加零散,夾雜著更多個人化的驚嘆和疑問,顯示出索科爾博士的情緒在變得激動和焦慮。
有一段特別引起他的注意,是用英語和拉丁語混合寫成的:
“手稿不是孤立的——還有另一個,可能更多。證據確鑿。牛頓不是第一個發現者,只是漫長鏈條中的一環,一個接收者而非創造者。他們在尋找所有碎片,不惜一切代價,已經太近了。卡萊爾是對的——‘永恒之鑰’不是隱喻,不是哲學概念,而是真實存在的力量工具,鎖孔的另一邊……是光?是虛無?我必須警告葉——他帶來的復刻本可能是關鍵,是地圖也是鑰匙……”
筆記在這里驟然中斷,最后一個單詞的筆劃拖得很長,仿佛被強行打斷或襲擊開始時的掙扎所致。
葉舟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穿透了外套。索科爾似乎正是因為要告訴他某些事情、某些關于《光之書》和那個復刻本的驚人真相而被滅口。但“他們”是誰?L警告他要小心索科爾,但現在索科爾死了,是被“他們”殺害的嗎?L和“他們”是對立的嗎?還是L本身就是“他們”的一員,在玩某種復雜的游戲?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連接上安全的VPN,開始搜索與“永恒之鑰”(Clavis Aeternitatis)以及“埃利亞斯·卡萊爾”(Elias Carlisle)相關的信息。大多數結果指向神秘學網站、陰謀論論壇和模糊的傳說,充斥著臆測和虛構。但通過哈佛圖書館的特殊權限訪問幾個珍本古籍數據庫后,他找到了更實質性的內容。
一本17世紀的罕見哲學/神秘學著作《關于永恒之鑰之謎的思考》(Tractatus de Enigmate Clavis Aeternitatis),作者正是埃利亞斯·卡萊爾,一個鮮為人知的牛頓同時代人,據說曾是皇家學會的邊緣成員,后因“標新立異且危險的觀念”而被排斥。根據零星的摘要和書評,卡萊爾聲稱存在一系列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古老器物或文獻(他稱之為“碎片”或“棱鏡”),它們共同包含并指向宇宙的終極秘密,聲稱能夠賦予持有者理解乃至操控現實基本結構的力量或知識。歷史記載表明,牛頓曾與卡萊爾有過短暫而密集的通信,討論煉金術、預言和神圣幾何學,但這些關鍵的信件從未被后世學者找到,據說在牛頓去世前后就神秘消失了。
葉舟的思緒被一陣堅定而規律的敲門聲打斷。不是酒店服務員那種輕柔的叩擊。他警惕地走到門邊,心臟再次提起,通過貓眼向外看。
門外站著一位他從未見過的女子。她身材高挑挺拔,穿著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套裙,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表情冷靜專業,像是一位高級政府官員或企業高管。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一種不尋常的、近乎銀色的淺灰色,冷靜、銳利,仿佛能看透人心,洞悉一切秘密。
“葉舟教授?”她的英語帶著輕微的、難以準確定位的歐洲大陸口音,或許是意大利語系,“我是特蕾莎修女(Sister Theresa),宗座遺產管理局(Pontifical Commission for Sacred Archaeology)的特派員。關于揚·索科爾博士的不幸逝世以及他所負責的《光之書》鑒定項目,我需要與您談談。”
葉舟猶豫了一下,大腦飛速運轉。宗座遺產管理局?梵蒂岡?他們怎么會這么快就出現?索科爾死亡的消息應該才剛剛傳開不久。他深吸一口氣,檢查了一下門鏈是否拴好,然后打開一條門縫。
這位自稱特蕾莎修女的女子出示了身份證件——一張看起來非常正式的帶照片ID,上有梵蒂岡城國的徽章和多種防偽標記,名字是“Teresa Lombardi”,職務確實是“Special Envoy”。證件看起來確實合法,但她身上有種令他極度不安的氣質——過于冷靜,過于控制,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預料和計劃之中,索科爾的死對她而言只是一個需要處理的環節,而非一場悲劇。
“宗座遺產管理局?”葉舟問道,沒有立刻請她進來,“梵蒂岡為什么對索科爾博士的死和這個項目感興趣?”他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懷疑。
特蕾莎修女微微一笑,但那笑容幾乎沒有觸及她冰冷的灰色眼睛,反而讓她顯得更加難以捉摸。“梵蒂岡對許多古老文獻和器物都有保管和研究的興趣,教授。特別是那些可能具有...特殊歷史和精神意義的物品。《光之書》就是這樣一個長期被關注的對象。索科爾博士的死,發生在他即將向您展示并解讀該文獻的時刻,我們認為這可能并非巧合,或許與此物品本身有關。”
她的話聽起來合理,但直覺告訴葉舟,這遠非全部真相。他慢慢取下門鏈,側身讓她進來。特蕾莎修女走進房間,目光迅速而高效地掃過四周,仿佛在評估潛在威脅、隱藏攝像頭或任何有價值的信息點,其專業程度令人聯想到情報人員而非學者或修女。葉舟注意到她的右手食指上戴著一個奇特的戒指——銀質,造型古樸,鑲嵌著一顆深色的、似乎能吸收光線的青金石,戒面上雕刻著與《光之書》中那些復雜幾何圖案相似的精密螺旋和角度。
“您與索科爾博士合作期間,他是否向您提及過任何不尋常的事情?或者表現出對自身安全的擔憂?”特蕾莎修女問道,語氣顯得過于隨意,她走到房間中央,姿態挺拔,“您是否知道有誰可能想阻止他對《光之書》的研究?”
葉舟決定加倍謹慎。“我不知道。我今天早上才發現他的尸體,情況我已經向皮拉爾偵探詳細說明過了。”他刻意強調了警方的介入。
特蕾莎修女微微頷首,步伐輕盈地走到書桌前,目光看似無意地落在葉舟打開著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屏幕上正好是卡萊爾和“永恒之鑰”的搜索頁面,以及《關于永恒之鑰之謎的思考》一書的數字化封面。
“卡萊爾,”她輕聲念出這個名字,語氣中帶著一絲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緊張,但她控制得很好,“索科爾博士向您提起過他?或者‘永恒之鑰’的概念?”
“沒有,”葉舟謹慎地回答,不動聲色地合上了筆記本電腦的蓋子,“我只是在做一些獨立研究,基于手稿內容產生的一些聯想。學術好奇心而已。”
特蕾莎修女轉身面對他,灰色的眼睛直視他的眼睛,仿佛要刺入他的腦海。“教授,您可能正處于您尚未完全理解的危險之中。索科爾博士的死不是普通的搶劫或隨機暴力事件。兇手在現場留下了一個特定的符號,一個用血繪制的斐波那契螺旋。這是一個非常古老、非常隱秘的組織的標志,他們自認為是的守護者,相信某些知識過于危險,應該被永久隱藏或控制,而不是被共享和研究。”
葉舟感到心跳加速,但他努力保持面部表情中性。“什么組織?您怎么知道這個符號的含義?”
“他們自稱‘守望者’(Custodes),”特蕾莎修女回答,同時仔細觀察著他的面部肌肉的任何細微抽動,眼神的任何變化,“或者有時被稱為‘緘默之會’。幾個世紀以來,他們一直在追蹤、獲取并封印某些他們認為不應被凡人觸及的古老秘密。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被嚴密保護的秘密。至于他們使用的方法……”她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有時包括極端措施,包括殺人,來確保這些秘密不被泄露。”
“梵蒂岡知道這個組織?”葉舟問道,試圖將對話引向更深的方向。
特蕾莎修女的表情像大理石一樣難以捉摸。“宗座遺產管理局的職責之一,就是鑒別和保護那些可能被誤用、可能對信仰和秩序構成挑戰的古老知識。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了解到‘守望者’的存在,正如他們無疑也了解我們。這是一種……默契的、持續了很多個時代的對抗。我們尋求理解和保存,他們則追求隱藏和壓制。”
她走到窗前,用指尖微微拉開一絲窗簾,冷靜地掃視著下面的街道,動作流暢而隱蔽。“我認為您不應該再單獨行動,教授。兇手,無論是否是‘守望者’,可能已經知道您深度參與了項目,可能認為索科爾與您分享了某些關鍵信息。您可能已經成為下一個目標。”
“您是在提供保護嗎?”葉舟問道,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諷刺。
“某種意義上是的,”特蕾莎修女轉過身,雙手交疊在身前,戒指上的青金石閃爍著幽暗的光,“但我更想提供的是合作。幫助我們了解《光之書》的真正性質和內容,特別是它與‘永恒之鑰’傳說的關聯,我們可以為您提供所需的保護,使您免受那些想讓它永遠保持秘密的人的傷害。您的專業知識對我們至關重要。”
葉舟快速思考著她的提議。特蕾莎修女的話邏輯清晰,提供的解釋似乎也合理,甚至帶有一絲合理的誘惑——安全和支持。但L的警告在他腦海中尖銳地回響——“小心索科爾”。而現在索科爾死了,這位梵蒂岡特派員如此迅速地、幾乎是超自然地出現。這一切太過巧合,太過順暢,仿佛精心編排的劇本。
“我需要時間考慮,”葉舟最終說道,語氣盡量顯得真誠而猶豫,“我剛經歷了一場創傷,需要整理思緒,也需要評估我自己的處境和風險。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
特蕾莎修女點點頭,似乎預料到這個回答。她從西裝內袋里取出一張簡單的白色亞麻質感名片,上面只有一個歐洲手機號碼,沒有名字,沒有頭銜。“當然,我理解。謹慎是明智的。但請盡快做出決定,教授。”她的語氣稍稍加重,“時間可能是一個我們無法負擔得起的奢侈品。同時,請務必謹慎行事,不要輕易信任陌生人,即使他們聲稱來自權威機構。”
帶著這句令人極度不安的告別,她微微頷首,轉身離開了房間,步伐無聲而優雅,留下葉舟獨自一人,被更多的疑問、更深的困惑和強烈的不安所包圍。
門一關上,葉舟立刻再次查看手機。果然,又一條來自加密號碼的消息,仿佛L有一雙能穿透墻壁的眼睛:
“特蕾莎不是朋友。梵蒂岡有自己的目的。記住索科爾的下場。勿回此信息。——L”
葉舟放下手機,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和孤立感。他似乎被夾在多個看不見的巨大勢力之間——可能是兇殘的“守望者”、有著自己深不可測目的的梵蒂岡勢力,以及這個神秘莫測、時而警告時而提供信息的L。每個人都聲稱知道部分真相,但可能都只掌握了碎片,或者更糟,都在試圖操縱他達到自己未知的目的。
他再次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索科爾筆記的照片,放大最后幾行,仔細檢查每一個細節。在頁面邊緣,幾乎被深色的血跡完全掩蓋的,有一個先前沒注意到的細節——一個小但清晰、用精細筆觸畫下的圖畫,正是一個與特蕾莎修女戒指上那個幾何圖案幾乎一模一樣的螺旋和角度組合。
葉舟感到脊椎一陣冰冷的寒意。如果圖案相同,這意味著什么?特蕾莎修女與索科爾之死有關?或者索科爾是在匆忙中試圖警告他梵蒂岡的參與,暗示“守望者”可能并非唯一的威脅?還是這個符號本身有著更普遍的含義,代表著一個更廣闊的、圍繞《光之書》的秘密世界?
夜幕緩緩降臨布拉格,古城逐漸亮起萬家燈火,但葉舟坐在昏暗的酒店房間里,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危險。索科爾死了,很可能是因為試圖告訴他某些事情。現在,他自己可能已經成為下一個目標,一個在巨大棋盤上被多方爭奪和威脅的棋子。
他走到窗前,再次微微拉開窗簾一角,俯瞰著下面燈光閃爍、游人如織的街道。霓虹燈閃爍,電車叮當作響,空氣中隱約傳來音樂和歡笑。然而,在這片溫馨的景象中,在對面的建筑投下的濃重陰影里,他似乎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高大,穿著深色外套,佇立不動,仿佛融入了石墻的黑暗中。是他在抵達第一晚看到的那個同一個人嗎?還是僅僅是疲憊神經產生的幻覺?
那個身影動了一下,似乎抬起頭,朝向他的窗口。葉舟猛地向后一退,迅速拉上窗簾,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腎上腺素急劇飆升。
無論《光之書》是什么,它顯然不僅僅是一件學術好奇品。索科爾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現在,葉舟自己也被拉入了這個旋渦的中心,手握著一份可能既是鑰匙也是詛咒的復刻本。
他拿出皮拉爾偵探的名片,在手中翻轉著,考慮是否應該打電話給他,告訴他警告紙條的事情,特蕾莎修女的突然來訪,以及戒指符號的巧合。但最終,他再次決定暫時保密。在完全不知道可以信任誰的情況下,最安全的做法是暫時誰也不信任,依靠自己的判斷,步步為營。
葉舟從公文包中取出那份《光之書》的復刻本,將其小心翼翼地鋪在桌面上。臺燈的光線下,那些奇異的、仿佛擁有生命的符號和圖案,此刻散發出一種全新的、不祥的光芒。它們不再是抽象的學術謎題,而是變成了一個致命秘密的碎片,一個已經讓一個人送命、可能讓更多人送命的秘密的關鍵。
當他用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凹凸不平的印痕,感受著其中蘊含的、跨越時空的意圖時,葉舟在心中暗暗發誓。他發誓要找出索科爾被殺的真相,要揭開圍繞《光之書》的重重迷霧,并完成他開始的這項工作——無論這背后隱藏著多么古老、多么強大的力量,無論危險有多大。
在下面的街道上,在布拉格古老的屋頂和陰影之下,一場無聲的、持續了幾個世紀的戰爭正在悄然進行。而葉舟,對此一無所知、毫無準備的哈佛符號學家,剛剛不知不覺地成為了它的最新焦點,也是它的下一個可能犧牲品或關鍵棋子。
夜還很長,謎題剛剛展開。第一個死者已經出現,但絕不會是最后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