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從京城出發,并沒有直達鹿城的火車。
想要到鹿城,需要先從京城站坐到魔都站,然后從魔都站換乘前往鹿城的車次。
此次前往鹿城,一共二十人,除了王盛團隊的十四人外,還有廠里派的一位攝影指導、一位燈光指導,兩位還有電影夢的攝影師助理,以及擔當領隊、協助王盛的廠辦副主任孫海洋。
孫海洋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戴著眼鏡,身材微胖,臉上總是掛著和氣的笑容。
“王總,全都安排好了。”
孫海洋回到自己和王盛乘坐的硬臥車廂,對王盛客客氣氣道。
人員、設備安頓這些事情,他全都包去干了。
廠里就沒有不透風的墻,王盛這趟南下,要完成一個四十萬元‘私人訂制業務’的消息,已經在廠里傳遍了。
四十萬……
如果省一省,拍一部獨立電影都夠了,要是運氣好,拿去國際電影節參賽,說不定還能得個獎,然后把片子賣給鐘愛中國文藝片的歐洲佬,就能賺到外匯啦!
即使還沒有賺到外匯,這四十萬也足夠惹人眼紅。
更別提,‘金禧典藏’、‘鉑金映像’業務已經完全鋪開,‘影像記憶’項目也即將上馬,這些業務全部加上,很有可能把營收干到月入百萬級。
然而,盛影傳媒并不算北影廠傳統意義上的三產,它擁有獨立的法人財產權等其他正常公司應有的權利,廠里壓根伸不了手。
另外,這間公司的底色,是王盛舉債建立的,他本就是最大的出資方之一,明確持有80%的股份,而北影廠并沒有直接持股盛影傳媒的股份,而是由子公司北影音像公司代為持股20%,只享有分紅權,如此一來,廠里就更沒資格指手畫腳了。
盛影傳媒的強勢崛起,帶來了意料之中的結果,廠里管理層出現了分裂。
星城會議一結束,有關幾大電影廠會被重組的小道消息便被傳的滿天飛。
雖不清楚北影廠是否在此列,但北影廠在京城,那就絕對逃不脫,含權量不如塊塊上領導的北影廠管理層,被一種大廈將傾的恐慌感所籠罩,讓他們不得不為自己、為家人想后路。
恰在此時,錢途遠大的盛影傳媒出現了。
想上這艘船的人太多,想要在這艘船上進步的人更多,為了自己孩子的將來,那就只能先下手為強,為王盛討回公道!
王總不計較那三棍,我們還能不懂事嗎?
青蒜,必須青蒜!
這就是孫海洋對王盛客氣的根本原因。
韓三坪這段時間不在廠里,那幫管理層都快斗上天了。
執行打人的、暗示打人的,全部都要斗下去。
已經把孩子送進盛影傳媒學手藝的孫海洋,唯恐避之不及,便接了這個領隊的差事,替王盛打下手,南下避避廠里的風波。
“麻煩孫主任了。”
捧著婚慶電影策劃案邊看、邊琢磨哪里還需要改的王盛,抬起頭看向臉上掛著笑容的孫海洋,問道:“韓廠長還在鹿城嗎?”
孫海洋扶了扶眼鏡,壓低了些聲音:“韓廠長的行程我還真說不準。他這趟南下,任務重啊。
一方面是為廠里拉投資,見各路老板,陳老板只是其中之一。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為了下個月就要上映的《孔繁森》,在江浙兩省多爭取排片,多賣拷貝。”
他頓了頓,繼續解釋道:“王總你應該知道,自從93年廣電部發了3號文件,提出‘制片廠可直接與地方發行單位見面’,這發行渠道就開始松動了。
特別是蘇省,好些地市級電影公司膽子大,直接繞過省公司,跟我們制片廠聯系買片子的本地發行權,這一現象被稱為‘蘇省突破’,當時可震動了整個行業。”
真不愧是散裝省。
王盛認真聽著,這些政策變遷他前世有所了解。
但此刻聽親歷者講述,感受更為具體。
孫海洋見王盛感興趣,說得更細了些:“到了94年,部里又發了348號文件,算是明確了這個改革方向,允許我們著作權單位直接向省市發行放映單位發行。
這下好了,不少省市都學著蘇省這么干。政策一松綁,江浙兩地經濟好,老百姓有錢又愛看電影,一下子就成了兵家必爭的重要票倉。
韓廠長這次就是去親自督陣,攻堅克難。《孔繁森》是廠里今年的重點任務,政治意義和經濟效益都得抓。”
原來如此。
王盛微微頷首:“感謝孫主任指點,明白了。”
孫海洋擺擺手,笑得一團和氣:“應該的,都是為廠里做事。王總你們這次要是把陳老板這單活兒干得漂亮,也是給韓廠長、給咱們北影廠臉上增光,對廠里在鹿城、在浙省的業務只有好處。”
……
嗚——!
汽笛長鳴,列車緩緩啟動。
龐大的綠皮火車駛離了京城站,向著東南方向而去。
二十人占了幾個硬臥隔間。
設備堆放在走廊一側,用鏈條鎖簡單固定,派了人輪流值守。
車廂里混雜著各種氣味,鼾聲、談笑聲、小孩哭鬧聲、列車員推著小車叫賣“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的聲音不絕于耳。
王盛坐在下鋪,靠著車窗,看著窗外不斷后退的華北平原景象。
吳一一坐在他對面,拿著分鏡頭腳本再次揣摩;許靈則在仔細檢查著帶來的化妝箱;團隊的其他人在打撲克,聲音壓得很低;孫海洋則拿出本書翻看著。
旅途漫長而枯燥。
王盛拿出筆記本,繼續完善鹿城之行的細節規劃。
偶爾有團隊成員過來低聲詢問一些細節,他都一一解答。
夜幕降臨,車廂頂燈熄滅,只留下過道昏暗的夜燈。
車輪與鐵軌有節奏的撞擊聲成了主旋律。
……
一天一夜的旅程后,列車終于在次日下午晚點抵達了魔都站。
人群洶涌而出。
團隊一行人拖著大量設備,在悶熱潮濕的空氣中艱難地擠出站臺,按照計劃,他們需要立即前往另一個站臺,換乘前往鹿城的列車。
“都跟緊了!看好東西!魔都站人多手雜!”
孫海洋提高嗓門提醒著,額頭上全是汗。
王盛也打起十二分精神,和錄音組的兩人前后照應,確保人員和設備安全轉移。
……
前往鹿城的列車條件稍差一些,是更老式的綠皮車,而且異常擁擠。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安頓下來,眾人都已疲憊不堪。
“再堅持一下,明天一早就能到鹿城了。”王盛給大家鼓勁。
又一夜顛簸。
當窗外出現連綿的丘陵和縱橫的河網,空氣中濕潤的水汽愈發明顯時,列車廣播終于響起:“旅客朋友們,前方到站,鹿城站……”
1996年5月23日上午,列車緩緩駛入鹿城站。
王盛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看向窗外這座以商業和活力聞名的南方城市,忽然想起了吃喝嫖賭的黃鶴和他的小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