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廠食堂內的喧嘩與熱情，如同暖黃色的燈光，穿透窗戶，灑向漸沉的夜幕。

這熱鬧卻刺痛了某些人的耳膜和內心。

生活區(qū)的單元樓里，廠宣傳科趙科長家，正在略顯沉悶的氣氛中吃著晚飯。

飯菜簡單，趙科長的兒子趙小軍扒拉著碗里的米飯，食不知味。

他父親，廠宣傳科的趙主任，吃完飯，放下筷子。

煙霧從他指間的香煙裊裊升起，模糊了他緊鎖的眉頭。

趙主任瞥了兒子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語氣變得有些沉重：“別不服氣。小軍，咱們廠將來恐怕真要大變樣了。”

“變樣？現(xiàn)在不就在改革嗎？鼓勵自謀生路，王盛他們不就是？”趙小軍嘟囔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澀和困惑。

“我指的不是這種小打小鬧。”趙主任深吸一口煙，吐出濃濃的煙霧，仿佛要吐出胸中的塊壘：“我說的是，北影廠本身，說不定哪天就被裁撤，或者……被合并了。”

“什么？！”趙小軍猛地抬頭，筷子差點掉桌上：“爸，你說什么胡話？咱們廠有上千號職工，八大廠之一，根正苗紅，怎么可能？”

中國建國后創(chuàng)立的八大電影制片廠包括長影廠、北影廠、上影廠、八一廠、西影廠、珠江廠、峨影廠、瀟影廠。

“怎么不可能？”趙主任冷笑一聲，眼中帶著過來人的憂慮和消息靈通者的了然：“你看看現(xiàn)在外面的形勢。各地的電影廠，哪個不是困難重重？長影、西影、珠影……日子好過嗎？上面要推進電影體制改革，不是說著玩的。精簡機構，整合資源，是大勢所趨。咱們北影廠攤子大、負擔重，就是改革的重中之重。”

他壓低聲音，講著他所聽到、接觸到的信息：“倒閉或許不至于，但很可能被并入什么新成立的大型電影集團、或者廣播影視集團。

可新單位，能全盤接收咱們廠這么多職工嗎？尤其是咱們這些坐辦公室的……”

趙主任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兒子：“到了那時候，技術工人，有手藝的，像攝影、燈光、剪輯，走到哪兒都餓不死。甚至像王盛那樣，提前摸到了市場的門道，自己搗騰出業(yè)務的，反而可能是活得最好的。咱們這些原本看似清閑、有點小權力的管理崗，說不定就成了冗余人員。此一時，彼一時啊。”

這番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趙小軍頭上，讓他從對王盛單純的嫉妒憤懣中驚醒，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涼意。

更讓他難受的是，他聽說之前那幾個一起喝酒、背后蛐蛐王盛這幫工人子弟上不得臺面的管理崗子弟，尤其是采購科副科長錢前進的兒子，現(xiàn)在居然也屁顛屁顛地跑去盛影傳媒開設的培訓班學攝影了！

說什么“多門手藝多條路”，把當初一起“捍衛(wèi)北影廠子弟血統(tǒng)和尊嚴”的“豪言壯語”忘得一干二凈！

這種被“盟友”背叛的感覺，比被王盛打臉更讓他憋屈和難受。

狐朋狗友終究是靠不住的，潮水方向一變，各自紛飛。

……

食堂這邊，宴席已漸進尾聲。

王盛很有分寸，并沒有讓眾人放縱痛飲，反復強調明天還有繁重的工作，設備要清點入庫，培訓要正式開始，新的訂單也在排隊，意思到了就行。

眾人雖未盡興，但也理解，人群逐漸散去。

回去的路上，王保國和張秀蘭夫婦身邊，圍攏著職工代表或科室負責人的家屬，言語間充滿了對王盛的夸贊和對他們“教子有方”的羨慕。

“保國，秀蘭，你們家小盛可真是這個！”有人豎起大拇指，“這才多久，就搞出這么大場面，全廠老少爺們都指著他吃飯了！”

“是啊是啊，以后可得讓王總多關照關照我們家那小子……”

王父王母面上連連擺手，說著“都是孩子自己瞎折騰”、“承蒙大家伙看得起”之類的謙辭，但微微揚起的嘴角和眼角的笑紋，卻藏不住心里的美滋滋和揚眉吐氣。

兒子不僅走出了之前的陰霾，更是用實打實的成績，讓他們在廠里挺直了腰桿。

看到公司拿下開門紅，運作逐漸步入正軌，他們懸著的心也總算稍稍放下。

……

王盛沒有隨父母回家。

他被李曉冉叫住了。

“王總，今天看你這么風光，我也與有榮焉。”李曉冉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細長的、包裝精美的盒子，遞了過來，臉上帶著淺笑：“小小禮物，不成敬意，算是慶祝您事業(yè)起步，也感謝您當初給我那個機會。”

王盛有些意外，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支造型簡潔流暢的派克鋼筆，銀灰色的筆身透著低調的質感，一看就價值不菲。

在這個年代，這算是相當拿得出手的禮物了。

“這太破費了。”王盛合上盒子，真誠道謝：“謝謝，李小姐。廣告的成功是你應得的，你本身的條件和專業(yè)態(tài)度才是關鍵。”

“你就別客氣了。”李曉冉笑了笑，夜色下的眼眸亮晶晶的。

王盛：“那這樣，為了表示感謝，我送你回家吧。”

1996年，整體治安，雖然好了一些，但流氓罪還沒廢除呢，讓李曉冉這樣漂亮且扎眼的姑娘獨自回去，確實不安全。

“好啊。”

李曉冉欣然同意。

兩人并肩走出廠區(qū)，在路邊攔了一輛還沒被淘汰的黃色“面的”。

雖說乘坐舒適度一坨，但車內空間，相比夏利等轎車型出租車來說，很寬敞，另外窗戶都被搖了下去，倒也沒什么異味。

兩人上了車，李曉冉報上地址。

車子發(fā)動，駛入京城的夜色。

一時之間，兩人似乎都不知道該從何聊起，氣氛有些微妙的沉默。

最終還是李曉冉先開了口，聲音在引擎的噪音中顯得很輕柔：“說起來，還得謝謝你上次的提醒。我和鑫寶源簽合同的時候，特意請了位律師幫忙看了條款。”

“哦？最后簽了多久？”王盛問道。

“一年。”

李曉冉語氣有些慶幸，也有些無奈：“律師說，現(xiàn)在國內的藝人經(jīng)紀業(yè)務都這樣，不怎么規(guī)范，長約陷阱多。鑫寶源那邊也沒強求，可能也覺得我未必能紅吧，簽一年試試水。他們也沒給我規(guī)劃什么發(fā)展路線，就說有機會會推薦。”

趙寶鋼這會掌握的資源確實少，他和馮曉剛都是真京圈大佬鄭小龍?zhí)岚蔚模灷顣匀揭膊皇撬闹饕猓撬掀哦⌒牡闹饕猓⌒膶τ谮w寶鋼而言，就如同施楠生之于許克，很出名的一對夫妻檔。

李曉冉語氣稍微輕快了些：“不過托你那支廣告的福，‘最美新娘’的名頭還挺好用，這段時間接了不少廣告邀請，牙膏、洗發(fā)水、護膚品什么的，倒是賺了幾萬塊錢。當然啦，跟你這大老板沒法比，而且還得分一半給公司。”

確實不咋規(guī)范，不應該公司和你九一分嘛。

王盛暗暗吐槽了句，接著道：“這個分成比例還行。能先靠廣告站穩(wěn)腳跟，積累知名度和資金，也是條路子。一年時間，搏一個機會，足夠了。”

李曉冉輕輕嘆了口氣，側過頭看著窗外流光溢彩的街燈，語氣里帶著一絲迷茫和自嘲：“有時候想想，早知道當初就像小兵他們那樣，跟著你干算了。

感覺你這邊雖然辛苦，但路子越走越寬，目標明確。當演員這條路真的太不確定了，就像在迷霧里走路，不知道下一步是平地還是坑。”

王盛沒接這個話茬，轉而聊了聊別的話題。

……

車子很快駛到了李曉冉租住的小區(qū)門口。

這是一個看起來還算不錯的居民小區(qū)。

夜晚的涼風拂面。

李曉冉下車后卻沒有立刻離開。

她轉過身，夜色勾勒出她姣好的面容輪廓，她看著王盛，眼睛在路燈下顯得格外明亮。

“呃……謝謝你送我回來。”她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像是鼓起勇氣般，輕聲問道：“時間還早，要……上去坐坐嗎？喝杯水也好。”

話音落下，夜晚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彌漫開一絲不易察覺的曖昧與試探。

你拿這個考驗血氣方剛的年輕小伙？

那個年輕小伙經(jīng)受得住這樣的考驗！

王盛英俊的面龐上浮現(xiàn)出一抹笑容道：“你家貓會翻跟頭嗎？”

“啊？我沒有養(yǎng)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