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廠行政樓,清晨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磨石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舊樓特有的、混合著紙張、灰塵和一絲淡淡消毒水的氣味。
經過廠長助理的通報。
王盛敲響了廠長辦公室的門。
“進。”
韓三坪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
王盛推門而入。
只見韓三坪正伏案批閱文件,頭也沒抬。
辦公室里煙霧繚繞,煙灰缸里已經積了四五個煙蒂。
“廠長。”
王盛恭敬地喊了一聲。
韓三坪這才抬頭,掃了眼王盛,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傷好利索了?聽說你們的業務搞得風生水起,名震京城啊。”
語氣聽不出褒貶。
王盛依言坐下,腰桿挺得筆直:“報告廠長,傷早好了。不敢閑著,時刻記得廠長的指示,要發揮主觀能動性,面向市場。廠長,我今天來,是向您匯報一下‘盛影傳媒’近期的進展。”
北影廠雖然沒有直接入股盛影傳媒,但北影廠的下屬企業北影音像,持有盛影傳媒20%的股份,四舍五入算下來,盛影傳媒也是北影系的廠辦三產,他來找韓三坪匯報工作,流程上一點問題沒有。
“嗯,說吧。”
韓三坪放下筆,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擺出了聽取匯報的姿態。
王盛從隨身帶的文件夾里取出幾頁紙,放到韓三坪面前的辦公桌上,條理清晰地開始匯報道:“首先是高端業務。除了5月5日那場9999元的‘金禧典藏’套餐已經簽訂合同并收到定金外,今天下午和傍晚,還分別約了兩位準客戶進行詳談,下單意向很強,成交可能性很大。”
韓三坪微微頷首,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動。
能接連吸引到愿意花費近萬元拍攝婚慶錄像的客戶,這本身就證明了王盛之前那個“瘋狂”想法確實切中了一部分高端市場的需求。
“其次……”王盛話鋒一轉,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道:“我們剛剛和京城老字號婚慶公司‘紫房子’達成了獨家合作協議,未來一年,紫房子承接的所有婚慶業務中的攝影錄像服務,從低端到中高端,全部由我們‘盛影傳媒’承包。”
“啪嗒。”
韓三坪剛端起的茶杯蓋輕輕磕在了杯沿上,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響聲,他抬起頭,目光驚詫地看向王盛:“紫房子?獨家承包?你確定?”
這個消息顯然超出了他的預料。
紫房子在京城婚慶行業的地位他有所耳聞,王盛能拿下這樣一個平臺的獨家合作,其意義遠非接幾個散單可比。這意味著一塊穩定且龐大的業務來源,意味著“盛影”這個草臺班子,真的開始切入了一個成規模的市場。
“千真萬確,廠長。”王盛肯定地回答,指了指剛剛放在辦公桌上的紙張:“這便是昨天剛簽的合同,一年期,上面有服務套餐和價格。”
韓三坪拿起桌上的文件,快速瀏覽起來。
當他看到“1999元”、“3999元”、“6999元”的定價,以及后面粗略估算的驚人毛利時,韓三坪眉頭下意識的微微蹙起。
王盛抓住時機,趁熱打鐵:“廠長,這只是紫房子一家的業務量。
我簡單調查、計算了一下京城婚慶市場的規模。
1995年,京城結婚登記對數大約在8萬對左右。
即便只有10%的新人選擇專業的婚慶服務,這也是8000場婚禮。
紫房子作為行業龍頭,即便只占據其中15%的市場份額,那就是每年1200場婚禮。”
這些數據,是昨天跟趙經理喝酒的時候,隨口套來的。
他拿出自己熬夜計算的表格,語速加快,數字清晰:“假設這1200場婚禮里,60%選擇低端套餐,約720場,每場我方毛利約1000元,年毛利72萬元。30%選擇中端套餐,約360場,每場毛利約2000元,年毛利約72萬元。10%選擇中高端套餐,約120場,每場毛利約3000元,年毛利約26萬元。”
王盛沒有交實底,毛利要比他說的多不少。
他語氣頓了頓,接著道:“也就是說,僅紫房子的承包業務一項,年毛利預估就能達到180萬元。這還沒算我們自有品牌‘盛影傳媒’接的高端業務,那個毛利更高。如果高端業務每月能接4-5單,只是最基礎的金禧典藏套餐,每單毛利也有4000元,一年也有二十萬左右的毛利。所有業務加起來一共……200萬元!”
王盛目光灼灼地看著韓三坪:“廠長,這還只是最保守的估計,只算了紫房子一家。如果我們自己能進一步打開市場,或者與其他婚慶公司合作,月入幾十萬,甚至沖擊百萬,也并非不可能!”
話音落下。
辦公室里陷入一片寂靜。
韓三坪放下文件,身體后仰,靠在椅背上,手指交叉放在身前,目光深沉地審視著王盛,仿佛要重新認識這個年輕的北影廠子弟。
他沒想到,短短時間內,王盛不僅實現了零的突破,更是畫出了如此大的一張餅。
而這張餅,并非空中樓閣,而是基于一個剛剛簽下的實體合同和一套看似粗糙卻邏輯清晰的計算。
利潤很誘人,前景很光明。
但韓三坪幾乎是立刻看到了這光明前景背后巨大的陰影。
“你的算法,是基于設備、人手充足且高效運轉的理想狀態。”韓三坪緩緩開口,一針見血:“但你現在有什么?靠廠里支持的那點老舊設備和五萬塊借款,你能同時開幾組機?
紫房子的單子要是密集起來,你接得住嗎?人手從哪來?臨時找來的人員,技術能達到要求嗎?
設備損耗、更新換代的錢又從哪出?”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更重要的是,你這套算法里,最大的成本項——設備購置和折舊,被你用租賃和極其低廉的折舊率模糊掉了。
如果真要規模化運作,設備投入才是無底洞。”
王盛迎著韓三坪的目光,語氣極其平靜道:“廠長,您說得很對。所以,我今天來,不僅是匯報成績,更是來請求廠里再次支持的。”
他拿出另一份計劃書,雙手遞上:“這是我們初步擬定的設備采購清單和人員擴張計劃。要實現對紫房子承諾的服務能力,并進一步搶占商業級婚慶錄像市場,我們急需補充設備,以及相應的燈光、錄音、后期配套。初步估算,需要追加投入至少一百萬元,主要用于設備采購。”
“一百萬?”
韓三坪接過計劃書的同時,眉頭徹底鎖緊了,甚至輕輕重復了一遍這個數字。
這在1996年的北影廠,絕對是一筆巨款。
廠里流動資金極其緊張,多少正經電影項目都等米下鍋,要拿出百萬支持一個搞婚慶錄像的“三產”?
簡直天方夜譚。
他看著王盛,年輕人臉上充滿了自信和渴望,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像極了他年輕的時候。
但他是廠長,他必須對整個北影廠負責。
辦公室里的氣氛瞬間變得凝重起來。
韓三坪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鐘,顯然在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
最終,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恢復了平時的冷靜:“一百萬現金,廠里不可能給你。”
韓三坪語氣不容置疑道:“北影廠是拍電影的地方,不是銀行。多少雙眼睛盯著,多少項目等著,不可能給你一個試點項目投入這么多現金,風險太大,也沒這個規矩。”
王盛早就料到如此,他沒急著開口。
需要一百萬采購設備,真不是他忽悠韓三坪。
如果按照李衛國的算法,全部使用家用級設備,壓根用不到一百萬,小幾十萬就能搞定。
但家用級門檻太低,無法對當下的婚慶錄像市場形成降維打擊。
王盛要做的,不僅僅是在高端市場做到降維打擊,低端、中端、中高端市場,同樣要做到降維打擊,而想要做到降維打擊,就要采用至少是業務級這個檔次的設備。
見王盛面色不變,很沉得住氣,韓三坪想起方才看的合同,忍不住嚇唬王盛道:“你要是無法如期完成紫房子的訂單,可是要賠付五十萬違約金的,賠不起,可是要蹲監獄的。”
王盛眉頭一挑,朗聲道:“五十萬算什么,京城每年至少有八萬對新人結婚,人均結婚消費就算只有一千塊,整個婚慶市場,也有著一億的規模,未來隨著消費升級、工資上漲,說不定能達到十億、甚至百億規模,我要是能啃下來全國50%的婚慶錄像細分市場,這輩子都不用愁了,還能接濟接濟咱們廠,投幾部電影玩玩。”
“你小子真是能吹,都快趕上牟老板了……”
聽王盛張口就是上億、百億,韓三坪由不得聯想到了他常常去拜訪的一位投資人——用罐頭換飛機的牟老板,那家伙更是吹牛批吹的沒邊了,說要給喜馬拉雅山裝電梯……隨即忍不住吐槽了句。
不過,仔細一想,還真他媽有可能!
可廠里……
不對。
這小子這么氣定神閑……
有后手!
韓三坪盯著王盛,問道:“你小子有解決辦法就說出來吧,我看看能不能找點靈感。”
“借錢唄……”
王盛語出驚人:“廠里技術職工家庭,少說也有五百家,這幾年影視行業雖說仍是寒冬,但比過去好多了,賺外快機會也多,每家有個兩千塊的存款也不稀奇,我一家一家跪過去,講明白業務前景,帶他們全家一起發財,我就不信湊不齊這一百萬。”
嚯喲,這年輕人!
韓三坪的目光中,由不得閃過一絲贊賞。
這小子有他當年在峨影廠破釜沉舟搞“盒帶電影”的那股子勁了。
那是發生在80年代的事……
而80年代的“盒帶電影”,往往會帶點顏色內容。
但不管怎么說,韓三坪靠著“盒帶電影”,給峨影廠帶來了一年四百萬的創收,為峨影廠留下了寶貴的復興資金,這也是韓三坪能被調來北影廠當廠長的重要原因之一。
“嗯……”韓三坪沉吟了一下:“找工人集資確實是個不錯的法子,我當年……”
韓三坪話音忽然一轉道:“現在的工人,確實比以前富,80年代的時候,工人兜里可沒有這么多錢,不過,你這個集資方式不妥,太不體面了。”
王盛謙虛請教:“廠長,您說怎么辦。”
韓三坪打量著王盛:“那80%的股份還沒分吧?”
擦,還以為你忘了這茬子事了。
王盛目光平靜的搖搖頭:“沒有,公司初創,人員還沒有穩定下來,不好分。”
韓三坪仿佛看穿了王盛的心思,像只老狐貍一樣,唇角微微勾起道:“年輕人,不要總想著吃獨食,人力有時窮,集中力量才能辦大事,會做蛋糕還遠遠不夠,得會分蛋糕。廠里持有的股權不能變,要不然我和廠里其他領導不好交代,你們也不好再留在廠里辦公。”
“明白了,廠長,我回去寫個方案。”
“去吧。”
韓三坪眼含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