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卷著松濤聲灌進帳篷,柳若雪蜷縮在獸皮毯里,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被角。她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身體里蠕動——像是無數(shù)細小的蟲豸,順著血脈往心臟鉆,每動一下都要啃噬掉幾分清醒。
這是她從冥河回來后的第七夜。
帳篷外傳來守夜弟子的腳步聲,夾雜著陸沉舟壓低的叮囑:“仔細盯著,若姑娘要是發(fā)熱……”聲音漸遠,柳若雪這才敢掀開毯子。月光透過帳篷縫隙漏進來,在她手背上投下一片銀霜。她盯著自己的掌心,那里浮著一層淡青色的紋路,像極了冥河之眼的碎片,卻又多了幾分妖異的紅——與七日前她在溶洞里看到的,九嬰分魂的印記如出一轍。
“阿雪?”
熟悉的嗓音驚得她手一抖,青紋瞬間隱入皮膚。李云天掀開帳篷簾子,懷里還抱著半塊烤鹿肉。他的眉峰還帶著夜露的濕意,目光卻亮得驚人:“陸宗主說你醒了,我就……”
話音未落,他便注意到她眼底的青黑。李云天快步上前,指尖輕輕撫過她的額頭,溫度燙得驚人:“怎么又發(fā)燒了?陸宗主給你熬的藥……”
“我沒喝。”柳若雪避開他的手,聲音輕得像一片雪,“喝了也沒用。”
李云天動作一頓,蹲下來與她平視。篝火在他瞳孔里跳動,將他的臉映得明明滅滅:“若雪,你到底……”
“我是引魂體?!彼蝗徽f。
李云天的呼吸滯住。
“冥河之眼的碎片里,有段記憶。”柳若雪垂眸盯著自己的手腕,“三百年前,天機子調換封印陣眼時,用我的血脈做了引子。他說……引魂體是九嬰分魂最好的容器,能幫它更快復蘇?!彼痤^,眼尾泛紅,“剛才在溶洞里,分魂的殘魂鉆進我識海時,我看見了——它在我血脈里種了顆種子。現(xiàn)在……”她卷起袖子,青紫色的紋路正從手腕往小臂攀爬,“這顆種子,發(fā)芽了?!?/p>
李云天的指尖微微發(fā)抖。他想起七日前在溶洞里,柳若雪被冥河之眼的鎖力拽向湖面時,她回頭看他那一眼——分明是訣別。原來從那時起,她就已經(jīng)猜到了自己的命運。
“阿雪,別怕。”他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過去,“我們有辦法。玄冥老祖說,舊部復活后能……”
“沒用的?!绷粞┐驍嗨曇衾飵е猿暗男?,“舊部是冥府的守墓人,能鎮(zhèn)壓分魂卻救不了我。陸宗主給我熬的‘清魂湯’,喝下去只會讓我更難受——”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肉里,“云天,你答應過我,若我失控……”
“不會的。”李云天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我不會讓你失控?!?/p>
“你騙我?!绷粞u頭,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你沒見過分魂附身的樣子。那天在山林里,那只焦尸魔物……它的眼睛是青灰色的,指甲刮過巖石的聲音,像極了指甲刮在人心上。我夢見過,若我變成那樣……”她顫抖著貼近他,“你會殺了我嗎?”
李云天的喉結滾動了幾下。他想起前世記憶里,天機子說過的話:“戰(zhàn)神,護佑眾生要付出代價。”可此刻,他望著眼前這個哭得發(fā)抖的女孩——她曾在冰魄玉墜爆發(fā)的極寒中護著他,曾在尸骸魔物前替他擋下致命一擊,曾在他昏迷時攥著他的手說“我等你”。
“不會。”他捧起她的臉,拇指抹去她的淚水,“若真到了那一步,我會先廢了你的修為,再用血脈之力封印分魂。就算要燒了這具身體……”他的聲音發(fā)顫,“我也會把你搶回來。”
柳若雪愣住了。她望著他泛紅的眼尾,突然笑了,眼淚卻掉得更兇:“傻木頭……你以為我沒試過嗎?”她掀起衣袖,露出小臂上密密麻麻的舊傷疤,“這半年來,我每天用冰魄玉墜刺自己,想把分魂逼出來??伤耖L了根似的,越逼越往深處鉆?!彼プ∷氖职丛谧约盒目冢澳愀惺芤幌隆谔臀业男奶粋€節(jié)奏?!?/p>
李云天心頭一震。他將手掌貼在她胸口,果然觸到一陣細微的震動,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隔著血肉敲鼓。那震動起初很輕,卻隨著他的觸摸越來越清晰,最后竟化作一陣刺痛,順著手臂直竄進他識海!
“天尊,你終究還是護不住她。”
“引魂體的血脈,本就是為我而生?!?/p>
“等你撕開她的胸膛,就會發(fā)現(xiàn)——我早就在里面住下了。”
是九嬰分魂的聲音!
李云天瞳孔驟縮,猛地抽回手。柳若雪被他推得撞在帳篷簾子上,悶哼一聲。她望著他驚恐的眼神,突然安靜下來,伸手替他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角:“你看,它連你都騙過去了。你以為我是在害怕分魂?不……”她的指尖撫過他眉心的暗紋,“我是在害怕,你為了救我,變成和天機子一樣的人?!?/p>
李云天渾身一震。他想起昏迷時做的夢,想起天機子調換陣眼時的瘋狂,想起自己為了救若雪,不惜動用禁忌的血脈之力。原來在她眼里,他早已站在了“瘋狂”的邊緣。
“若雪……”他的聲音發(fā)顫。
“云天,你知道我為什么總戴這枚玉鐲嗎?”柳若雪掀起左手,半枚青玉鐲子在月光下泛著幽光,“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她說,柳家的血脈能‘引魂’,也能‘鎮(zhèn)魂’?!彼龑⒂耔C摘下來,放在他掌心,“三天前,我在冥河里看到的記憶——我娘當年也是引魂體。她為了鎮(zhèn)壓九嬰分魂的前世,主動跳進了冥河。”她抬頭看他,眼里的光比篝火還亮,“所以我知道,引魂體不是詛咒,是……”
“是使命。”李云天接口。
柳若雪笑了,眼淚卻落在他手背上:“可我不想當什么使命。我只想和你一起,去看北境的雪,去吃江南的糖畫,去……”她的聲音漸弱,“去等我們的孩子長大。”
李云天突然將她緊緊摟進懷里。他能感覺到她的顫抖,能聽見她急促的心跳,能聞到她發(fā)間熟悉的茉莉香——那是他親手為她種的,在他們初遇的竹屋里。
“我陪你?!彼谒叺驼Z,“等你好了,我們去北境看雪。等你老了,我給你推輪椅。等我們都死了……”他的聲音哽咽,“我會在奈何橋邊等你,接你一起過?!?/p>
柳若雪在他懷里笑出了聲,可笑著笑著,咳嗽聲便涌了上來。她推開他,從懷里掏出冰魄玉墜:“把這個給我?!?/p>
“不行!”李云天抓住她的手,“陸宗主說過,玉墜只能用一次,再用會……”
“會爆體而亡。”柳若雪替他說完,“但我必須試一次?!彼龑⒂駢嫲丛谧约盒目?,“冰魄之力是至陰至寒的,或許能暫時壓制分魂。就算撐不過三天……”她抬頭看他,眼睛亮得驚人,“至少,我能陪你多走一段路?!?/p>
李云天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他想起前世,天機子就是用類似的借口,騙自己調換了陣眼??纱丝?,他望著柳若雪眼中的決絕,突然明白了——有些事,不是“對錯”能衡量的。有些選擇,哪怕注定是死路,也會有人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我陪著你。”他說。
深夜,柳若雪坐在篝火旁,將冰魄玉墜按在心口。李云天守在她身邊,手里攥著玄冥老祖給的“鎮(zhèn)魂符”——那是用十萬冥府舊部的魂力煉制的,能暫時壓制分魂的侵蝕。
玉墜觸到皮膚的瞬間,柳若雪發(fā)出一聲悶哼。青色的光從她心口擴散開來,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朦朧中。李云天能看見,無數(shù)黑色的霧氣從她體內涌出,被玉墜的寒氣凝結成冰晶,簌簌落在地上。
“疼嗎?”他問。
柳若雪搖搖頭,嘴角卻溢出一絲血。她望著跳動的篝火,輕聲說:“我看見我娘了。她在冰河里朝我笑,說……”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說柳家的引魂體,從來不是用來送死的?!?/p>
李云天心頭一震。他想起昏迷時,天機子在記憶里說的話:“戰(zhàn)神,你以為九嬰分魂是真的嗎?不,它只是個誘餌。真正的危機,是引魂體的血脈……”
“阿雪!”他突然抓住她的肩膀,“你娘還說了什么?”
柳若雪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像是被什么東西點亮了。她抓住他的手,指尖滾燙:“她說……引魂體的血脈,能逆轉因果。九嬰分魂以為我們是容器,可實際上……”她的聲音頓了頓,“我們才是它的克星。”
李云天的瞳孔驟縮。他想起玄冥老祖說過的話:“冥府舊部是守護冥河的守墓人?!毕肫鹆粞┑挠耔C,想起她娘的遺言,想起她體內那股與分魂對抗的力量——原來所有的線索,早已在冥冥中連成了一條線。
“阿雪,你……”
“噓?!绷粞┐驍嗨?,笑容溫柔,“這是我們的秘密。”
她靠在他肩上,呼吸漸漸平穩(wěn)。李云天望著她沉睡的臉,輕輕替她蓋上毯子。他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柳若雪會像往常一樣笑著喊他“云天”,會給他遞一杯熱粥,會拉著他的手去看日出??伤仓?,在她沉睡的身體里,有一場更激烈的戰(zhàn)爭正在打響——不是分魂與血脈的對抗,而是柳家世代傳承的使命,與九嬰分魂的宿命,即將迎來最終的決戰(zhàn)。
遠處傳來夜梟的啼鳴,李云天抬頭望向夜空。暗紅色的云層正在散去,露出幾顆明亮的星子。他想起玄冥老祖說的話:“九嬰分魂的本體,在神祇遺跡最深處。”想起天機子的虛影:“真正的戰(zhàn)神,會找到真相?!?/p>
而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了——真相從來不是別人告訴他的,而是藏在最愛的人眼里,藏在血脈的傳承里,藏在每一次“我陪你”的承諾里。
他輕輕握住柳若雪的手,將她的手貼在自己心口。那里,與她的心跳,同一個節(jié)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