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城區。
當清晨的陽光還未從地平線的盡頭升起時,馬克爾便從僵硬的木板床上醒來。
工廠的鈴聲將他吵醒。
這是第一道鈴聲,是凌晨4點半的第一次提醒,而他需要在第三道鈴聲響起之前,抵達自己的工位。
工廠機器晝夜不分的嗡鳴聲讓他昨夜一整晚都沒睡好,家旁邊就是一座加工廠,但他沒有能力抱怨什么。
看著空無一人的床側,馬克爾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經早早的醒過來,她一定在廚房準備早餐。
他換上了一身工服,來到了灶臺前。
家里只有一副木制的桌椅,但實用性卻和那些貴族老爺家中的木桌沒什么區別。
一份摻著石屑的黑面包,一杯熱水,可以說今天的早餐也是樸實無華。
“你今天回來前,記得買些香料,家里的快吃完了。”
“另外煤炭也不剩多少了,如果見到了隔壁的費雷太太,幫我要回上次借給她的10便丁,我是看在她丈夫因為工傷有一段時間不能工作才借給她的,過去這么長時間了,也該還了。”
聽著自己妻子的念叨聲,馬克爾早就習慣了,他只是用著無聲的沉默來回應,拿起一旁的小瓶子,將一些香料灑在了黑面包上。
這不會讓黑面包變得好吃,只是讓它多了點味道。
但比起味道而言,香料帶來的提神效果才是馬克爾愿意花錢買它的理由。
這樣一小瓶也不貴,只需要5便丁,能用一個月,一瓶的價格比報紙還便宜一點,但也是他半天的工錢,感謝仁慈的豐殖女神,為他們在苦難中帶來了一絲光亮。
自從和避風港的貿易開通之后,像他這樣的工人也有機會嘗到海邊港灣的佐料了。
至于借錢的事,馬克爾則當自己沒聽到。
錢是上個星期借出去的,然而費雷因為工傷失去了一條手臂,哪怕恢復過來,也不可能從事原本的工作,情況只會越來越糟,只怕要不了多久,費雷一家就會搬離這里。
恐怕以后也難得再要回來了。
但這些心里的想法,馬克爾是斷然不會說出口的,不然真不知道他的妻子會如何念叨自己。
快速解決完早餐,馬克爾便出門了。
“我去工廠了。“
“別忘了我和你說的事!”
馬克爾合上了屋門,從一個吵鬧的世界,步入了另一個吵鬧的世界。
工廠機械的嗡鳴聲總是這么惱人。
走在骯臟的道路上,這里沒有市區先進的地下排水系統,因此大部分的生活用水最后都會潑灑在街道的地面上,使得這里的空氣臭氣熏天,但是沒人會在乎這些。
身上骯臟的泥垢早已黏在皮膚上,就和附著在墻角的霉菌一樣,根本洗不干凈,更何況,誰愿意浪費煤炭去燒熱水洗澡。
在第二道工廠鈴聲響起前,馬克爾來到了自己的工位。
他只是一個流水線工人,負責為一堆看不懂的鋼鐵零件擰螺絲。
工廠的機器運轉的很快,因此為了保證自己不會落下一個螺絲,他必須保持專注,努力配合上機器運作的速度,并且需要持續12個小時。
馬克爾拿上了自己的工具,等待著工廠開工鈴聲,他需要接替夜班工人的崗位。
隨著響徹在整個舊城區的第三道工廠鈴聲出現,馬克爾走到了流水線前,開始了自己一天的工作。
時間在被迫的專注中飛逝,當工廠機器運轉的速度逐漸減緩,馬克爾終于有余力抬頭,看向了掛在工廠上方的時鐘。
午時已到。
他擁有了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他需要和工友們一起解決今天的午餐。
麻木的坐在地面,冷漠的望著自己的餐盒,拿著勺子的手偶爾顫抖。
工人們大抵如此,只是聊著隔壁工廠又死人時會笑一笑,只是聊到又有哪位老員工被裁掉了會笑一笑,都是些不新鮮的事。
這些,馬克爾都快聽膩了,所以現在他幾乎不說話,只是聽著罷了。
沒幾個人相信自己有一天能熬出頭來,大家都是被生存逼著干活,甚至沒有半點的余力去思考。
曾有人站到臺前想要游行。
他說這樣的制度是錯誤的,他說要從那些吸血鬼身上奪回屬于工人的權利。
可是又有幾個人停下來聽到他的聲音?
今天跟你去游行了,沒有工錢的我們明天又要吃什么?
馬克爾不知道。
所以他只是聽著,在工廠中干了這么多年,只學會了一件事——放棄思考。
沒錯,只要不去思考,就不會痛苦,只要不去思考,專注于眼前的工作,就可以活下去。
吃完午餐,下午的工作便開始了,在回到自己的工位前,一個剛來的工友走到了他的身旁。
“馬克爾,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馬克爾沉默地看著身旁的剛來的年輕工友。
“是什么,世界不可以從火焰中生出來?好像是這么一句話來著,我昨天晚上做夢時聽到的,這話就在我腦子里轉啊轉啊的,弄得我今天工作都有點恍惚。”年輕工友說道。
馬克爾沒聽過這句話,他也不在意這句話是從哪來的。
他只是手指著面前的流水線說道:“機械馬上就要運轉起來了,你還不快點回到你的工位上嗎?”
“你這人還真沒意思。”年輕工友看到馬克爾的反應后,無趣地說道,他轉向一旁,用著同樣的話題向其他工人搭話。
當機器開始運轉起來,時間在麻木中飛逝。
馬克爾盯著從眼前不斷滑走的螺絲,手中的動作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完成著這份枯燥無味的工作、
直到,機器在某一刻突然卡死了。
馬克爾手里的動作不得不隨著機器的停止運轉而停下來,他疑惑的轉頭看向流水線的前后兩端。
只見,從前端跑來了一位工友,他對著工廠內的人說道:
“新來的家伙卡進機械里了,我估計他活不下來,在他們清理好機器前,大概是沒法繼續工作了。”工友大聲喊道。
新來的家伙,是指剛剛那個跟他說話的年輕工人嗎?
最近工廠里也就來了這一個新人,大概是指那個年輕的工人。
這么說來,這是工廠第三次因為意外停工了。
難得的休息時間,馬克爾只是坐在了一旁的地面上,和工友們等待著機器再度運轉起來。
他們好不容易把被機器攪碎的尸塊清理干凈,當機器的嗡鳴聲再度響起時,工廠恢復了運作。
這一次,一直持續到晚上七點,停工的時間不會被算進工時,因此他們需要加班來彌補停工的時間,沒人愿意在這工廠中多待一分鐘,可為了自己能夠保下這份工作,他們也只能服從。
終于,熬過了十二個小時。
馬克爾在夜班工人頂替了他的位置后,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手在重復的動作下變得酸痛,腰間和脊椎則是出現不同程度的勞損,這是常年積累下來的頑疾,他需要站在原地緩一緩。
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市區的宵禁令沒能阻止夜晚工人的加班。
馬克爾套上了外套,準備回家了。
“馬克爾,你昨天晚上睡覺,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剛頂替了他工位的工人,頭也不回的向他問道。
這對話似乎有些熟悉,但勞累了一天的馬克爾已經沒有思考下去的力氣了,他只是下意識的回答道。
“沒有。”
“是嗎,但我昨天晚上聽到了,而且還很清晰,就好像是從我的腦子里傳出來的一樣。”夜班工人說道。
“那你聽到了什么?”馬克爾很是隨意的回問了一句,他甚至沒有在乎這位工人上一句說了什么。
嘴巴就好像他擰螺絲的雙手一樣,只是機械的做出回應。
“是什么...世界不可以從火焰中誕生?”
馬克爾忽然停下了穿衣服的動作,這句話同樣很熟悉,他好像想起來了,下午那位剛來的新工人也向他詢問過同樣的問題。
他們做了同一個夢嗎?
心中下意識的出現了這樣一個疑問,但馬克爾卻并不打算深究什么。
“沒聽說過。”為了避免話題一直進行下去,馬克爾說謊了。
“這樣啊,你沒聽過啊。”夜班工人晃動著腦袋,低沉說道。
馬克爾整理了一下衣扣,他發現了衣上有某些細小的黑點,他伸手從嘴里沾上一點口水,在衣服上抹了抹,可惜并沒有弄干凈。
這好像是某種霉斑,工廠這悶熱潮濕的環境里,的確很容易發霉,只能回去再清洗一下了。
“是的。”他隨口回應道。
在機械運轉的沉悶聲中,夜班工人手中的動作忽然停滯了下來。
馬克爾也察覺到了這一點,看著這位夜班工人的背影,又看向了不斷從他面前滑走的鋼鐵部件。
此時此刻,他終于感受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喂,你...”
“你為什么要說謊?”夜班工人忽然說道。
“什么說謊?”馬克爾愣住了。
他根本不記得自己剛剛說了什么,以至于讓這個夜班工人出現如此大的反應。
只見,面前的夜班工人忽然轉過頭來,他沙啞的聲音傳入了馬克爾的耳中。
“你為什么說自己沒聽過這句話?”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馬克爾向后退了一步,眼前這個夜班工人的行為實在詭異,就好像突然發瘋了一樣。
馬克爾只想趕緊離開工廠。
然而,就當他打算轉身時,從兩側忽然出現的工人卻是抓住了他的手臂,兩人的力氣大的可怕,一時之間馬克爾竟然無法掙脫。
“你們!”此時此刻,馬克爾臉上終于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他看向周圍,發現幾乎所有的工人都從工位上離開,他們在朝自己聚攏過來。
“你們瘋了嗎?你們要做什么!?”馬克爾慌張地大喊大叫道。
然而,頂替了自己工位的夜班工人則是沉默不語地走到了馬克爾的面前。
在馬克爾驚恐的眼神下,黑色的液體自夜班工人的七竅中緩緩溢出。
這些黑水,就像是活的一樣,它們在夜班工人的臉上游走。
無人操作的工廠機械還在不斷運作,流水線上的鋼鐵零件隨著傳送帶在不斷運往加工設備中,然而,沒有被擰緊螺絲的鋼鐵零件是無法進行下一步加工的。
在加工設備前,零件被堆積成了一座小山。
失去了工人操作,這些零件卡死在了工廠的設備中。
齒輪被崩裂,金屬在不斷的擠壓摩擦中產生了形變,直到超過它自身能夠承受的極限。
嘭!
這一臺設備炸開了,猶如刀片一般飛濺而出的齒輪嵌入了周圍工人的身體中。
馬克爾很幸運,他沒有被這些和刀片一樣的齒輪傷到,但那些圍上來的工人卻沒這么幸運了。
他看到了一個齒輪嵌入了一個工人的胸口,然而,從工人傷口中溢出的血液卻并非是鮮紅的,而是和他面前所看到的黑水一樣。
被飛濺出的齒輪擊中的工人也沒有倒下去,他甚至沒有查看自己的傷口,依舊是站在那里。
馬克爾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這些人難道全都瘋了嗎?
恐懼令他忍不住產生了思考,而思考為他帶來了更加深沉的恐懼。
為什么?
為什么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
“因為世界,不可自火焰中誕生。”
“該死的,你們到底說什么!?”馬克爾奮力掙扎起來,他不顧疼痛的擺動著身體,他梗住脖子,用著頭向著身旁抓住自己的工人用力沖頂過去。
馬克爾無法理解,但他已經從兩人的手中掙脫開來。
不知道為什么,他感覺兩人抓住自己的力道忽然變小了。
然而,還來不及高興,馬克爾的耳邊便傳來了巨大的爆炸聲。
轟——
那些無人看管的流水線依舊在不斷運作,隨著時間的推移,工廠的機械無法承受持續堆積的鋼鐵零件,在超過負荷的一瞬間,這些離開了人的設備便因為過載而產生了巨大的爆炸。
灼熱的氣浪掀翻了馬克爾的身體,這巨大的沖擊,身處在爆炸中心的馬克爾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承受的住。
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刻,他的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
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