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營礦場是扎扎實實的鐵飯碗,一旦端上了,這輩子溫飽有著落。
何況礦場工種也多著呢,未必都像二叔那樣得鉆那暗無天日的井筒子。
想到二叔,那才叫一個苦。
磚窯廠里像牲口似的,一天干滿十二個鐘頭,起早貪黑,整個人都脫了形。
沒個休息日不說,家里但凡有點芝麻粒兒大的事兒要請假,工錢一扣,一個月辛辛苦苦下來,能囫圇湊個三十元整都算老天開恩。
那身板,成年累月弓著腰抬那死沉濕黏的土坯磚,眼瞅著就要給壓塌了筋。
辛苦一輩子,到最后,也難免落得個滿身是病的下場,老了也不得安生。
三叔跑長途運輸,冰天雪地夜里走山路,那也是提著腦袋掙命錢的主兒。
又想起二叔因為李二狗那件事也挨了頓揍,陳冬河心口猛地揪了一下。
兩輩子欠下的恩義,這輩子怎么著也得連本帶利地填上、補上。
奎爺砸吧著嘴,品出味兒來,嘴角咧出個苦哈哈的笑容,臉上溝壑般的皺紋更深了。
“老弟,你這可是給老哥哥我出了個大難題啊!”他重重嘆了口氣,“眼下雖說上頭政策松動了點,喊搞個體戶,可真敢舍下鐵飯碗的,有幾個?”
“礦上那些坑位,那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里頭的人攥得死緊,石頭縫里都別想再硬塞一個指頭進去!”
“單憑一張熊皮……”奎爺使勁搖著腦袋,“懸吶!就算熊瞎子皮稀罕點,頂了天去也就值一二百塊錢?!?/p>
“礦上一個下井的坑位,沒個**十張大團結墊腳,甭想挨著邊兒!要是地面上的好差事……嘿嘿!”
他咂咂嘴,重重的嘆了口氣:“那就不是錢能沾邊的事了。早就給內部那些人盤得嚴絲合縫,捂得密不透風咯!”
這道理,兩世為人的陳冬河哪能不懂。
但他臉上,還是那副沉靜的樣子:“奎爺您受累先幫忙遞個話,成不成另說,算是我一份孝敬的心意。明兒,一張熊瞎子皮,我準給您送上門來。”
他心里清楚的很,一張皮的分量遠遠不夠,但這股“熱乎勁兒”必須讓對方聞到!
這是投石問路,是敲邊鼓。
奎爺見他干脆利落,猛地一拍大腿:“得嘞!這事兒包在老哥哥身上!成不成的,就三天!鐵定給你個準信兒!”
他看著陳冬河那張明明年輕,眉眼間卻透著股與他年紀不符的沉穩和淡定的臉,心里不免犯嘀咕。
這小子,十有**不是為自個兒張羅,怕是替家里哪位長輩或者兄弟在奔波操心。
眼珠子在眼眶里轱轆一轉,奎爺猛地想起樁事體。
“哎,老弟。”他探過身子,語氣帶著點試探,“你這么上心給家人奔活計?要真是這樣,礦場那檔子事兒……”
他頓了一下,嘴角撇了撇,像是嚼著啥苦東西,語重心長地壓低了嗓門:
“嘖,那下井的勾當,說到底是頂著石頭的命,懸哪!井口一響,里頭是人是鬼就兩說了,運氣差點,囫圇個兒的都見不著?!?/p>
奎爺觀察著陳冬河的臉色,見他眉頭微蹙卻未接話,便知點到了痛處。
他擺擺手,換上了更熱絡些的語氣:“老哥這兒,倒也想起個更合適的茬口,事兒清閑省心,你家里人干了,你也能少操些心。就一點……”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在空中點了點,微微壓低聲音:“那進門的價錢,咬得是死硬死硬,半顆釘子都敲不進去!”
陳冬河心頭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攥了一下。
國營飯也分三六九等,他可太清楚了。
有些是金疙瘩,能端到棺材板上。
有些風吹草動說沒就沒。
他立刻追問:“哦?奎爺,您說說看,是什么地方?”
聲音里努力維持著鎮定,但那眼底透出的迫切,瞞不過人精似的奎爺。
“火車站!檢票員!”
奎爺身子又朝前傾了幾分,聲音幾乎壓成了氣聲,神秘兮兮。
“這是前兒個別人托到老哥手里的一個名額,硬是摳出來的!”
他伸出兩根食指交叉了個“十”字,在陳冬河眼前輕輕的晃了晃。
“要價,這個數!一千二百塊整,分文沒得讓!”
他咂摸了一下嘴,像是在品評這價碼:“檢票員這差事嘛,一個月固定票子是二十七塊五毛,錢不算多,但清閑是真清閑!”
“咱們這巴掌大的破落小站,一天攏共也沒幾趟綠皮車吭哧吭哧停下喘口氣,站臺上人影稀拉得跟霜打的苗似的。”
“干五天歇兩天,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旱澇保收!頂頂要緊的是……”
奎爺故意拖長了調子,吊足了胃口。
“鐵路老大哥認這碗飯,進去了,單位還給分房!小是小點兒,統共也就二十來個平方鴿子籠。”
“但有了這工作釘著,那房子你就能釘在那兒住到老,生根發芽!”
“鐵路上的,跟電力、煙草那些個親兒子一樣,那是出了名的護犢子!一旦入了門,那以后幾代人都甭愁了。”
陳冬河只覺得心臟像被一柄無形的千斤大錘猛地擂中,“咚”的一聲巨響,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險些從腔子里直直蹦出來。
這才是真真正正含金量十足的鐵飯碗!
位置偏遠?
不正省了勾心斗角的麻煩?
事兒少清閑?
家里長輩能圖個長久安穩!
福利牢靠?
分房這一條,在這年頭,就是天大的餡餅!
只要這鐵軌還一日不停地朝著遠方咕嚕嚕滾動,這飯碗就比泰山還穩當!
更讓他心頭滾燙的是,這事兒弄好了,可不只是眼前一代人的飯轍,這香火是能往下續的!
鐵路上的規矩,子弟頂替順理成章。這才是能真正安家立命,傳三代的金疙瘩!
“奎爺!這個位置,我要了!”
陳冬河斬釘截鐵,聲音像砸在鐵砧上的錘子。
同時,他手指飛快地從那厚厚一沓錢里數出三千八,毫不猶豫地推到奎爺面前。
“礦場那邊還得勞您費心接著給打聽。不求下井,地面上的活計都行!”
“家里人口多,總得想法子讓大家肩膀上的擔子輕省一點?!?/p>
奎爺接過沉甸甸的錢,想到即將到手的熊皮,頓時笑瞇了眼,連聲道:
“好說好說!這事兒算啥?小菜一碟!”
兩人隨即又細定了明日碰頭的時間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