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冬河把重新變得油潤順滑的三八大蓋小心靠在墻角,盤算著,“現在得想法子弄口鐵鍋回來。家里就這一口鍋,不夠用。”
吃大鍋飯那會兒為了“大煉鋼”,家里的鐵鍋、菜刀連同門環都被一股腦兒收走了。
后來分田到戶,鍋碗瓢盆卻不給補。
家家戶戶都是勒緊褲腰帶,自己想辦法重新置辦。
鐵不好弄。
雖說現在物資供應寬松些,買啥不用票了,但一口像樣的厚鐵鍋,供銷社里也得十多塊錢。
能頂縣城里鐵飯碗工人小半個月的工資了。
改革的春風,剛吹到這偏遠山溝,有膽子有門路的,開始試著做點小買賣,但終究是鳳毛麟角。
整個縣城,數得上號的萬元戶也沒幾個。
說話間,那混合著肉香、酸菜獨特發酵氣息和淀粉甜香的濃郁氣味冒了出來,讓陳冬河都忍不住喉頭滾動。
他當即給每人都盛了滿滿一大粗瓷海碗,碗里一半是吸飽了油脂變得金黃油亮的土豆塊,一半是醬褐色的狼肉。
昏黃的煤油燈下,一家人捧著碗,沒人說話,只有此起彼伏的吸溜聲和牙齒咀嚼食物的聲音。
“就知道吃,也不說謝謝你三哥!”
王秀梅看著小丫頭被燙得直呵氣也不舍得把嘴里的肉吐出來,嗔怪地點了下她的腦門。
小丫頭被肉燙得眼淚汪汪,小腦袋卻點得像小雞啄米,含糊不清地嘟囔:“謝……謝謝三鍋!”
陳冬河看著小妹那貪吃又可愛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心里卻發酸。
以后有他在,家里絕不會再缺肉吃!
必須把一家人的身子骨都補回來,到時候小丫頭只會更水靈。
一家人暫時拋開了壓在頭頂的愁云慘霧,簡陋的土屋里彌漫著久違的飽足和暖意。
陳冬河把一大碗連湯帶肉吃了個干凈,肚子里有了熱乎氣,但離飽還遠。
長期的饑餓和缺乏油水,腸胃早就虛弱不堪。
他強忍著再盛一碗的沖動,起身將大鍋里剩下的肉和土豆分盛到旁邊的瓦罐里保溫。
那口借來的大鐵鍋得還給李雪。
剩下的一大半肉菜,他仔細分成了三份。
其中一份直接留在鍋里,他端起沉甸甸的鐵鍋就往外走。
“爹,我把肉給小雪家送去。”他招呼了一聲。
陳大山點了點頭,磕掉煙灰也站起身:“去吧!我正好去你二叔家走一趟。那個炮仗脾氣……一點就著。這回挨了揍,看他長不長記性!”
語氣里帶著兄長的無奈和一絲火氣。
“爹,我二叔那是給我出頭!”陳冬河有些無奈地辯解。
陳大山瞪了他一眼,聲音陡然拔高幾分:“出頭?你二叔也就是仗著我腿腳不利索,現在揍不了他!”
“就他那狗熊脾氣,不問青紅皂白就往上沖,長腦子是干啥使的?!”
“你二嬸那么精明厲害的人,愣是壓不住他那點火就著的性子!”
“他也不想想,李二狗是個啥東西?值得他一個林場正經工人去拼命?”
“他要是真把人打出個好歹,工作還要不要了?老婆孩子喝西北風去?!”
“他就是家里的頂梁柱。氣一上頭,天王老子都不認了!我是他大哥,我不壓著點,他能把天捅個窟窿!”
陳大山胸膛起伏著,花白的胡子氣得直抖。
在這個家,爺爺年紀大了,奶奶性子軟,能真正鎮住二叔那莽撞性子的,只有他這個打過仗、有威信的大哥。
陳冬河沒再吭聲,他知道老爹的脾氣,在家里就是絕對的權威。
爺爺和奶奶年紀大了,早些年還能掙點工分,如今全靠二叔和三叔家明里暗里接濟。
他們家日子過得最苦,爺爺奶奶心疼,有點好東西總偷偷塞過來。
他爹陳大山是家里長子,穿過軍裝,責任心比誰都重,總覺得虧欠了父母兄弟。
可他在家就是大家長,二叔那炮仗性子,連爺爺奶奶的話都敢頂,旁人的話壓根聽不進去。
唯獨在他大哥面前,一個眼神就能讓他蔫頭耷腦。
三叔陳建軍腦子最活絡,在縣運輸隊當司機。
那工作,其實是運輸隊當年為了安撫他爹給安排的補償。
很多人都知道那次事故的真相——背黑鍋的是他爹陳大山。
運輸隊怕他爹這個上過戰場的老兵豁出去鬧,才用這份工作堵嘴,也算還了份人情。
老爹為了兄弟的前程,硬生生把那口氣咽了下去。
要是三叔陳建軍當時在家,以他那股子又精又狠的勁兒,李家村那幾個人,恐怕真得躺下幾個。
想到只比自己大幾歲,行事卻老練狠辣的三叔,陳冬河嘴角忍不住往上揚了揚。
“二姐。”他轉頭對收拾碗筷的陳小雨說,“一會兒你帶小妹,把分好的那份肉給三嬸家送去。三叔不在家,三嬸一個人,你們去更合適。”
陳小雨點點頭,把碗里剩下的一點油湯倒進半碗開水里,晃了晃喝下去,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好久沒吃得這么熱乎舒坦了。
陳冬河端著那口沉甸甸,還冒著絲絲熱氣的鐵鍋,走出院門。
兩家是鄰居,相隔不過二百多米。
雙手端著鍋沒法敲門,他只能站在李雪家那低矮的土坯院墻外,朝里面喊:“小雪,睡了沒?”
屋里的李雪哪里睡得著。
幫忙做完飯回來,肚子里那點饞蟲就被勾得翻江倒海。
她知道陳冬河家的情況,雖說燉了大半鍋肉,但陳冬河家人口多,還得顧及二叔三叔那邊,能分到自家碗里的實在有限。
她躺在炕上,聽著自己肚子咕嚕嚕的抗議聲,正煩躁地翻來覆去。
聽到墻外熟悉的聲音,李雪眼睛一亮,一骨碌坐起來。
躺在炕另一頭的劉玉芬疑惑地轉過頭,聲音帶著倦意:“小雪?這都啥時辰了,冬河咋這時候來找你?”
“媽,估計是來還鍋……可能……還有點肉。”
李雪一邊小聲應著,一邊飛快地披上舊棉襖,趿拉著鞋就往外跑。
劉玉芬望著女兒急切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輕輕嘆了口氣,重新閉上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雪拉開屋門,穿過小院,隔著稀疏的木頭柵欄門,一眼就看見陳冬河穩穩端著的鐵鍋里,堆著冒尖的肉塊和土豆,還在夜色里裊裊地冒著誘人的白氣。
她心頭一熱,急忙拉開吱呀作響的院門。
“小雪,哥請你吃夜宵!”陳冬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把嬸子也叫起來,趁熱乎吃點,暖暖身子再睡。”
李雪看著鍋里那實實在在的份量,咬了咬下唇:“冬河哥,這……這也太多了!你家……”
“不多!”陳冬河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明天我要是沒打著東西,還得借你家鍋呢!都是一個鍋里撈食的鄉親,別跟哥瞎客氣。”
他頓了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再說了,以后哥萬一哪天進山回不來,家里爹娘小妹,還不得指著你小雪姑娘多照應著點?”
“胡說啥呢!”李雪一聽這話就急了,杏眼圓睜瞪著陳冬河,“快呸呸呸!不吉利的話不許說!”
陳冬河看她真急了,趕緊配合地朝地上“呸呸呸”了三聲,臉上帶著討好的笑。
李雪這才臉色稍霽,把他讓進院子,轉身從廚房端出個大瓦罐放在冰冷的石板桌上,動作麻利地把鍋里的肉和土豆往瓦罐里倒。
她一邊倒,一邊像是下了什么決心,頭也不抬地開口道:“明天我跟你進山。”
陳冬河手一抖,差點沒把鍋扔地上,哭笑不得:
“我的小姑奶奶,我一個人進山就夠懸乎了,再帶上你?這不成心給你那幾個舅舅送理由來揍我嗎?到時候他們堵著我家門,我有十陳嘴也說不清啊!”
“你要是不帶我。”李雪抬起頭,月光下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帶著點狡黠和任性,“我就告訴我舅,你……你欺負我!”
話一出口,她自己臉先紅了,卻強撐著氣勢。
陳冬河頓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無語地望著天上稀疏的寒星。
李雪要是真這么告狀,想想她那幾個護犢子又身手彪悍的舅舅……
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被堵在墻角,被他們用拳頭“講道理”的畫面了。
“姑奶奶,你可千萬別說!”陳冬河告饒,“這玩笑開不得!”
“不讓我說也行,”李雪心跳得厲害,話趕話地脫口而出,“那你以后……給我家拉幫套!”
話一出口,她臉上更是火燒火燎,連脖子都紅了。
陳冬河感覺自己的腦子嗡了一下,好像被什么東西砸懵了。
他猛地轉過頭,眼睛瞪得老大,聲音都變了調:“你……你說啥?拉幫套?”
他上下打量著李雪,一臉難以置信。
“你……你啥時候有男人了?我咋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