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村口方向隱約傳來牛鈴鐺叮鈴叮鈴的清脆響聲,還有牛蹄子踏在凍地上的嘚嘚聲。
奎爺帶著五個身板壯實,穿得跟熊似的壯小伙子,慢騰騰地趕著四輛牛車,碾過雪地發出“吱扭吱扭”沉重的呻吟。
他們裹著翻毛的狗皮襖,狗皮帽子拉下來遮住耳朵,縮著脖子揣著手。
拉車的老牛鼻孔里噴出的白氣又濃又長,瞬間就在冷空氣里凍成一團團白霜。
這么冷的清早趕路,連牛都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蹄子抬得老高,落得極慢。
奎爺遠遠看見林子邊上抱臂而立的陳冬河,眉毛眼睫都掛上了厚厚一層白霜,儼然等了不短時候了。
他心里一急,“吁”一聲喝停頭車,手腳麻利地從車轅上跳下來,三步并作兩步迎了上來。
“冬河!哎呀呀!凍壞了吧?等多久了?”
奎爺語氣急切又帶著心疼,伸出厚皮手套就想拍陳冬河肩膀上的雪沫子。
可看看那凍得跟冰溜子差不多的霜,又訕訕地收回了手。
“快,快喝口燒嘴的暖暖身子驅驅寒!”
他一邊說一邊急匆匆轉身,從第一輛牛車上的棉布包袱里,摸出一瓶沒開封的“北大倉”,硬塞到陳冬河凍得發僵的手里。
“剛用皮襖捂暖和的,趕緊的,抿一口!管用!”
在這冰天雪地的東北鄉野,北大倉那濃烈的香型,已是老百姓能常惦記著的好東西。
至于供銷社玻璃柜臺里擺著的茅臺之類,貴得嚇死人。
那是大人物辦事撐場面使的,尋常莊戶人家,誰敢惦記那個?
陳冬河一點不客氣,擰開瓶蓋,仰脖,“咕咚”就灌下去一大口。
辛辣滾燙的酒液像一條火線,一路燒灼著沖下喉嚨,在胃里猛地炸開一股暖流。
瞬間席卷了凍得發麻的手腳四肢,僵硬的骨頭縫都仿佛被這烈酒的熱力沖開了幾分。
他長長地“哈”出一團凝而不散的白氣,使勁搓了搓凍僵的臉頰,指著身后黑黢黢的林子笑道:
“奎爺,今天這山貨有點占地方,本想著昨兒就給您送去。可東西還扔在林子深處,一個人倒騰不出來,耽擱了。”
“這不,緊趕慢趕,先把見不得風的熊膽,給您穩當送去了。”
“貨?啥貨?東西在哪兒呢?”奎爺一聽“占地方”三個字,眼睛唰地亮了。
他像餓狼嗅到了血腥,搓著帶著厚皮手套的大手,急切地四下張望。
他身后的幾個壯小伙也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朝黑乎乎的林子里探看,一臉好奇。
“在林子里頭,雪蓋著呢!走,把牛車就停道邊草垛子后頭。”
陳冬河招呼一聲,裹了裹衣領,領著奎爺和五個探頭探腦的小伙子鉆進了林子口。
當那片堆得像座小丘,在漸亮的晨曦下泛著各色油光的野味堆,猛然闖入眼簾時,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杵在原地。
嘴巴張得能塞下野豬蹄,只剩下沉重粗嘎的呼氣聲,在寂靜的林子里,像風箱一樣此起彼伏。
初冬清冷稀疏的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枝杈,斑駁地灑在這堆足以讓任何一個老山客,都心跳加速的戰利品上。
“額……額滴親娘嘞……”
終于有個小伙子,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清的驚嘆,使勁揉了揉凍得發紅的眼睛,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饒是奎爺這樣常年走南闖北,見慣了各色山珍奇貨的老商人,這一刻,也像被雷劈中了天靈蓋。
腳步死死釘在雪地里,倒抽一口冷氣。
那頭雄壯無比的大炮卵子,兩根白森森的獠牙足有一尺長。
根根鬃毛粗硬如鋼針,傲然挺立。
旁邊大大小小的野豬堆疊在一起,像暗紅色帶毛的山巒,帶著一種原始的蠻荒力量,撲面而來!
但最讓他心頭驚疑,跟貓爪子撓似的,是這么多剛從深山倒騰出來的肉,在刺骨寒風里怎么看起來還沒完全凍透?
尤其是幾只堆在下風的母野豬,腰窩皮肉似乎還有些微不可查的柔軟感?
他兩步并作一步沖過去,也顧不上手套臟不臟,伸出戴著厚皮手套的食指,用力按向一只離得最近的母野豬腰側軟肉。
指尖反饋回來的彈性雖然微弱,卻真實存在。
奎爺猛地扭回頭,緊緊盯著陳冬河,眼神里的不可思議幾乎要溢出來,聲音都帶了點不易察覺的驚疑:
“冬河,你們……你們幾個小子,這肉是咋存住的?這都過了大半夜的路了,咋還這么新鮮?”
他原先琢磨著,那幾條狼和狍子已經算是大場面了。
可是眼前這野豬軍團外加稀罕飛龍,簡直徹底刷新了他的想象。
怪不得昨天讓多預備牛車……
兩輛?跑兩趟都夠嗆!
這后生,手眼怕不是通了天了?!
陳冬河依舊是一副老實巴交的憨厚笑模樣,仿佛只是干了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搓了搓手,解釋道:“奎爺,我們幾個人鼓搗了點小門道。在山里尋摸處高坎背陰的死角,挖了個深坑窖藏進去,上頭厚厚蓋幾層凍土和厚雪,里頭溫度比外頭高一大截。”
“本來,尋思著自家留著點慢慢嚼用,過年也是個好嚼頭。后來哥幾個一合計,干脆全出了!省心省事,也給您老年底添把柴火不是?”
“反正年關一近,臘月二十往后,您去市場上瞅瞅,肉價準保還得往上漲竄一竄!”
“這就當提前給您老拜個早年了!祝您年前年后賺他個盆滿缽滿!”
奎爺聽完這番話,臉上被歲月刻出來的溝溝壑壑瞬間舒展開,每一道紋路里都擠滿了笑。
他的眼睛瞇成兩道細縫,露出一口被旱煙熏得焦黃的老牙:“哈哈哈!冬河!我的好老弟!借你的吉言!這情分,老哥哥我心領了!”
他用力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身子都激動得微微發抖,話語里帶著十二分的親熱和激賞。
“今兒個圖省事兒,家伙什沒帶著。這樣,咱先把這些金貴家伙抬上車,拉回城里老地方,上公家的秤!”
“秤星保準給你放到頭!一錢一兩都給你掐得準準當當,明明白白!”
陳冬河痛快地一點頭,干脆利落:“奎爺您辦事,我一百個放心!到時候您說個數就行了。”
“我就不跟過去了,山里還有幾個繩套子得去看看,運氣好興許再撿個把值錢貨,要是再弄著點啥稀罕玩意兒,一準兒再給您送去城西!”
這一句“一百個放心”,像一壺燒得滾燙的高粱酒,把奎爺一顆老心窩子熨帖得滾燙舒坦。
在買賣場上摸爬滾打幾十年,比金子還貴重是啥?
是信任!是這份穩穩當當,毫無猜忌的交托!
他使勁拍打著陳冬河寬厚的肩膀,指尖凍得通紅都覺不出疼了。
“好!好小子!就沖你這句話!老哥哥給你打包票!秤,給你高高的!價,給得足足的!另外……”
他目光落在堆在最外邊樹根旁那兩只羽毛光亮的飛龍上,眼睛又亮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