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冬河連話都懶得說,仿佛剛才那一槍只是隨手彈了顆鼻屎。
他將肩上那桿散發著硝煙余溫、依舊令人心悸的“水連珠”隨手插回驢車的空隙處,像是丟下根燒火棍。
然后拍了拍手,這才不緊不慢地走到驢車旁,重新握住韁繩。
“駕!”
隨著一聲短促的輕喝,破舊的驢車吱呀吱呀地從劉二強、劉三強以及那一大片石化的人群面前碾過。
沉重的車輪碾過被凍得硬邦邦的黃土路,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仿佛是碾在了所有村民的心口上。
直到驢車走出七八步遠,愣在原地的村民們才仿佛從一場噩夢的禁錮中掙脫出來。
“我的親娘祖奶奶……”
“剛……剛才……那……那槍……”
“打……打下來了!那么遠!看都沒看,抬手就打下來了?!”
“咕咚……”
有人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感覺脖子后面冷颼颼的,好像有冰冷的槍管擦著頭發絲掠過。
“他……他哪來的槍?!使槍的工夫,又是從哪里學的,這也太神了!”
“偷?還說是偷?!媽呀,差點惹禍上身……”
“那些東西……真是他自己打的?!”
……
人群嗡的一聲炸開了鍋。
但這沸反盈天的議論聲,不再是憤怒的聲討,而是混合著極致震驚、后怕、疑惑以及一絲……對未知力量的茫然敬畏。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死死黏在那吱呀前進的驢車后面,那個重新變得懶洋洋趕著車的背影。
以及他車上那桿安靜斜倚、卻散發著無形殺氣的水連珠上。
劉二強和劉三強兄弟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濃得化不開的驚懼和難以置信。
他們哥倆剛剛就站在前面,離槍口最近。
那熾熱的氣浪和震耳欲聾的爆響猶在耳邊。
那只斑鳩瞬間被子彈炸開脖子,斃命的畫面就在眼前!
恐懼徹底壓倒了憤怒。
那個背對著他們,趕著驢車的熟悉身影,在這一刻變得無比陌生和……深不可測。
哥倆捏緊的拳頭不知何時已松開,手心一片冰涼滑膩,全是冷汗。
先前的堵門念頭早已煙消云散,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恍惚和對自家大哥安危的擔憂——
陳冬河他……他到底是來干什么的?
……
劉強天不亮就起來了。
昨晚上只吃了一碗清湯寡水的野菜糊糊,肚子里早就空蕩蕩叫個不停。
家里幾畝薄田,農閑時別人都在貓冬,他卻閑不住,到處找活干,因為不干活就沒飯吃。
他會點木匠手藝,人又勤快肯出力,不挑活,所以找他干零活的人不少。
他每天起早貪黑,就為了多賺幾個錢。
哪怕一毛兩毛,也是家里的一份指望。
早上起來,他通常是不吃飯的。
灌兩瓢冰涼的井水壓壓肚子里那火燒火燎的咕嚕聲,就準備出門。
今天他接了個給鄰村老張家打一套柜子的活,主家管一頓中午飯,晚飯得回家吃。
是個能開十幾塊錢的“大活”,得早點去。
他剛打開自家那扇吱呀作響,縫隙里塞著干草的破木門,一股刺骨的寒風就呼嘯著灌了進來。
吹得他只穿了件打著好幾處補丁,棉絮板結的薄棉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連打了兩個寒噤。
門外不遠處的路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把驢車停在自家低矮破敗的院門前。
趕車的年輕后生也正朝這邊看來。
劉強凍得發青的臉頰上露出苦澀和無奈,習慣性地嘆了口氣。
搓了搓凍得通紅,皮膚皸裂的手,他像是鼓足了勇氣,迎著寒風走出門坎幾步:“冬……冬河?”
劉強眼中帶著驚愕,隨即習慣性地露出苦笑,那笑容僵硬而疲憊。
“冬河,姐夫……姐夫能借的都借了。上次你拿走的那四兩肉,我知道,那是你姐想給你們家添個葷腥,我沒攔著,是我這做姐夫的沒本事……”
他聲音帶著點虛浮,是餓的,也是愁的。
“不過你放心,我最近又接了個大活,給鄰村老張家打一套柜子,能干二十多天!主家仁義,答應給十一塊錢工錢!”
“等這單活干完,我就把錢……盡量多湊些給你送過去。”
“你跟那邊……催債的,也說說好話,三百塊不是小數,咱們一時半會兒湊不齊那么多,只能先一點一點還……”
“以后……以后日子松快點,肯定想辦法慢慢還清。”
他語氣里帶著被生活重擔壓垮的疲憊和深深的無奈,顯然以為小舅子這么早登門,又是來要錢的。
看著大姐夫凍得發青開裂的臉頰,以及身上那件單薄空蕩,難以遮風的破舊棉襖,下意識佝僂著抵抗寒風的身軀,聽著他這近乎哀求般的保證,陳冬河心里一陣劇烈的酸楚和感動涌上來,堵得他喉嚨發緊。
這個大姐夫雖然沒多大本事,人憨厚老實得近乎窩囊,但對自己大姐陳小霞,那真的是掏心窩子的好。
寧可自己餓肚子挨凍,也不愿大姐太委屈。
上輩子,大姐雖然操勞一生,沒享過福,但好歹得了個善終。
跟大姐夫雖然清苦卻也相濡以沫,大姐夫對她始終如一。
只是大姐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一直沒孩子。
就是因為大姐夫家這沉重得喘不過氣的負擔。
后來大姐夫那兩個弟弟和三個妹妹倒是都出息了,對大姐真像親娘一樣孝順,百般彌補。
可惜,他們對自己這個小舅子充滿了敵意。
后來自己發達了想給點錢補償大姐,卻被那個脾氣最爆的劉二強,毫不客氣地把錢袋子丟回來摔在他臉上。
說不稀罕他的臭錢,讓他滾遠點,別臟了他家地界……
想到上一世的種種不堪,陳冬河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了心頭翻涌的酸澀和愧疚,露出一個極其真誠的笑容。
“姐夫,你誤會了。”
“我今天來,不是來要錢的。以前不懂事,給家里、給大姐,給你添麻煩了。”
他稍稍側身,指著驢車上蓋著麻袋,以及難以遮掩輪廓的重物道:“我今天來,是專門來給你,給大姐,還有弟弟妹妹們送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