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山風卷著雪沫子,刀子似的刮在陳冬河粗糙皴裂的臉皮上。
他裹緊身上那件早已磨得發亮,絮進新棉卻依然硬邦邦硌人的厚棉襖。
凍僵的手指在袖筒里縮了又縮,仿佛那點殘存的暖意是金疙瘩。
腳下的積雪凍得瓷實,踩上去“嘎吱嘎吱”的脆響,在這寂靜得令人心悸的林子里格外刺耳。
平日里聽著無礙,此刻卻像敲在他繃緊的心弦上,一下下砸得他心頭發慌。
他心里跟明鏡似的。
天剛蒙蒙亮,煙袋鍋子里的煙絲還沒點透,一股子嗆人的旱煙味兒剛飄出窗縫,老爹就把二叔三叔都喊了過去。
那扇掉了漆、露著木頭原色的破舊木門“吱呀”一聲關上,就再沒敞開過。
仨人關在屋里,壓低的嗓門嗡嗡響,隔著薄薄的門板,都能聞到一股子憋著壞、透著狠的味兒。
像捂餿了的咸菜壇子,又像過年殺豬前磨刀霍霍的動靜。
他那三個老輩子湊一塊兒,再配上三叔那個在十里八鄉都掛了號的“點子王”。
陳冬河狠狠啐了口凍成冰碴子的唾沫。
干柴碰著烈火,準得燎起沖天大火。
燒得誰家房倒屋塌,可就不一定了。
他倒不疑三叔會真往自家兄弟心窩子上捅刀子,可他那炮仗脾氣點火就著。
再加上老爹那副寧折不彎的倔骨頭,以及二叔那把子悶在肚里能燒穿鍋底的邪火。
兄弟仨只要對上一個眼神,那股子豁出去的勁兒就能沖天而起。
真要是合起伙來要干點啥驚天動地的……
陳冬河脊梁骨“嗖”地竄起一股寒氣,直沖天靈蓋,連想都不敢深想。
弄不好,真能把這片天給捅出個窟窿來。
他猛地深吸一口如冰棱扎肺的冷氣,想把心底那股翻江倒海的煩亂和隱隱的不安壓下去,一頭扎進眼前濃得化不開、寒氣砭骨的原始老林子。
墨綠色的松柏頂著厚厚的雪冠,枝椏層疊交錯,像一張張巨大的網,把本就晦暗的天光篩得稀碎。
只在地上投下些搖晃的、斑駁陸離的殘影,鬼影幢幢。
日頭還斜掛在東邊,昏黃乏力得像塊腌透了的咸蛋黃,他卻已經悶頭穿過了兩片老林子最深的芯子。
村子附近幾個山頭上,但凡能鬧出點動靜,稱得上一害的大牲口,前些日子早被他收拾了個底朝天。
這些畜生在山里活成了精。
它們鼻子靈得賽過最老道的獵狗,嗅著味兒,躥得比受驚的兔子還快。
這片地界兒,短期內它們指定不敢再溜邊兒嗅食。
念頭轉到這,陳冬河腳下的步子踩碎了更多凍硬的雪殼,“嘎吱”聲變得急促起來,帶起一陣風。
這趟出來,跟爹娘只含糊提過一嘴,就說是有要緊事,得在林子里貓上幾天。
其實他心里門兒清,是給自己打個厚厚的掩護,堵住那些可能窺探的眼睛。
山風在耳畔嗚咽著嚎叫,如同鬼哭,刮得他耳朵生疼,像要凍掉。
又一個多時辰的急行,埋頭穿出幾片更加深邃寂靜,連鳥雀聲都絕跡的林子,眼前猛地豁然開朗。
一大片莽莽撞撞撞進視線的雪原,毫無遮攔地鋪開。
無邊無際,積雪深厚得能埋住半截腿肚子,刺得人眼前發花。
雪原盡頭,一座鐵青色的巨大山巒拔地而起,像一堵傾塌斷裂的巨大城墻。
蠻橫地矗立著,擋住了去路,透著一股亙古的壓迫感。
山腳下,只剩一道幽深狹長,如同大地被天神巨斧劈開一道猙獰傷口的深邃峽谷。
峽谷恰好背風向陽,兩側的巖壁陡峭如鬼斧劈削,泛著冰冷堅硬的青黑色。
谷底的積雪反倒被那點稀薄的日頭曬得松軟了些。
踩上去不再硬邦邦硌腳,帶著點濕漉漉的黏膩感,能陷進去半只腳。
陳冬河抬手在眉骨處搭了個涼棚,瞇縫著被雪光刺得生疼的眼睛,看了看偏西的日頭。
這地方,人跡罕至,還真是頭一遭摸進來。
可他那雙在山林里磨礪出來的獵人眼睛,比鷹隼還銳利。
只在那片松軟的濕雪地上掃過一圈,瞬間就死死釘住了一行痕跡。
幾道寬大得能塞進成年人的拳頭,深深陷在雪泥里,邊緣帶著還沒凍硬的潮氣翻邊兒。
一股帶著腥臊的野獸氣息仿佛撲面而來,顯得格外濃烈。
“熊瞎子!”
陳冬河心頭一凜,猛地屏住呼吸,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堵得發慌。
他立刻伏低身子,弓背縮肩,像只蓄勢待發的山貓,湊到那爪印前,鼻尖幾乎貼上了濕冷的雪沫。
爪印邊緣的濕雪還沒凍硬實,帶著清晰的,剛被巨力翻開的泥濘邊緣。
絕對是最近幾天內的新鮮貨。
喉嚨里低低滾動了一下。
他貓著腰,精瘦的身子骨幾乎貼著冰冷的地面,循著那串觸目驚心,如同死亡路標的腳印向前無聲游走。
腳步精準地點在峽谷底部,那些被積雪半掩的嶙峋亂石間隙里,穩得驚人。
饒是再小心,偶爾厚底的破舊棉膠鞋也會帶落一兩顆松動的小石子,咕嚕嚕滾下旁邊的小石坡。
那細微的聲響,在死寂得如同墳墓的峽谷里,被放大到如同擂鼓。
咚咚咚地敲打著他的耳膜和狂跳的心臟,每一聲都讓他頭皮發麻。
峽谷越走越窄,兩側巖壁擠壓過來的壓抑感撲面而來,終于到了盡頭。
盡頭處,赫然出現一個黑黢黢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