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山這話像塊滾燙的烙鐵,燙得陳冬河心口猛地一顫,一股酸澀的熱流直沖眼眶。
他下意識看向旁邊含笑的老娘。
王秀梅一邊收拾著倒空的酒罐子,一邊笑著幫腔,語氣里帶著對老伴兒變化的欣喜:
“你爹呀,平時八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可最近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你是沒看見,一得空就揣個小馬扎在村口老榆樹下坐著。”
“但凡路過個人,甭管熟不熟,是走親戚的還是收山貨的,上去就能嘮兩句。”
“三句話離不開我兒子冬河,說得那個起勁兒呦!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個好兒子!”
一股難言的暖流瞬間涌遍陳冬河全身,鼻子有些發(fā)酸。
他目光再次落在老爹溝壑縱橫卻煥發(fā)著前所未有光彩的臉上,那些深刻的皺紋里似乎都藏著笑意。
陳大山“吧嗒”吸了口旱煙,煙鍋里的紅光一閃一閃,映著他那張素日沉郁此刻卻松弛舒展的臉:
“咋?我兒子出息了,還不興我說道說道?以前那些人背地里咋編排?說我冬河是個惹禍精,整天就知道招貓逗狗不成器,將來也是個土里刨食的命……哼!”
他鼻腔里重重哼出一聲,雖未明言,但那壓抑多年的憋屈與此刻的揚眉吐氣,全在這聲“哼”里了。
“讓他們都睜大眼好好瞅瞅!我老兒子,行不行?!比誰差了?!”
陳冬河聽著,眼眶陣陣發(fā)熱,眼前有些模糊。
上輩子那些模糊的記憶碎片驟然清晰起來。
祭祖時,爹總是沉默地蹲在祠堂最不起眼的角落。
祭完祖連飯都不肯吃,悶頭就走,背影蕭索。
有幾次,他還隱約聽見堂弟陳援朝在替他辯解著什么。
接著就是大伯家?guī)卓谌岁庩柟謿獾拈e話和嗤笑……
那時他懵懂,以為老爹是性格孤僻,天生不愛說話,不愿交際。
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那份沉默里,藏著多少不能言說的隱忍和不甘。
生怕別人將話題引到自己這不爭氣的兒子身上,讓祖宗蒙羞。
可爹娘……從來就沒在自己面前吐過半個字的抱怨,沒說過一句“你看誰家孩子多出息”的喪氣話。
爹每次揍他,都不是因為成績差,而是氣他在外頭惹是生非、不知輕重。
揍完了總會悶聲悶氣地吼一句,聲音不大卻沉甸甸:
“小子!記著!老爺們頂天立地!肩膀子得扛得起責(zé)任,不能活得像個廢人,讓人戳脊梁骨!”
望子成龍,幾乎天底下每個當(dāng)?shù)?dāng)娘的都有類似的心思。
只是他們選擇用最笨拙的方式,沉默地扛著,默默地盼著。
而他呢?
想到上輩子渾渾噩噩的前半生和最終家破人亡的悲慘結(jié)局,陳冬河喉頭哽住,眼眶里的濕意越來越重,幾乎要控制不住。
王秀梅一直留意著兒子,發(fā)現(xiàn)他眼圈泛紅,呼吸也變了調(diào),肩膀微微聳動,頓時慌了神。
丟開手里的東西疾步上前,粗糙溫暖的手掌撫上他的背:
“兒啊!冬河!你這是咋的啦?是不是娘哪句話說錯了?戳著你的心了?快跟娘說啊!千萬別憋著!”
陳冬河用力眨了下眼,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搖搖頭,擠出個帶著鼻音的笑容:
“沒,娘,跟你們沒關(guān)系……是兒子……兒子想到別處去了,心里頭……暖和。”
他不想讓爹娘擔(dān)心,迅速轉(zhuǎn)移話題。
他說著,手伸進懷里,把那暖烘烘,毛茸茸的一團小心掏了出來,放在熱乎乎的炕桌上。
那小東西一出來,爪子里還下意識捏著一點沒吃完的包子皮,猶豫著要不要塞嘴里。
剛才那肉餡香得它魂兒都飛了。
這點皮兒嘛,干巴巴的,實在引不起它的興致。
可記憶里山里頭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尤其是那三五天見不著一點油水,餓得前胸貼后背的饑荒勁兒,又讓它對任何吃的都不敢浪費。
如同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此刻被陳冬河突然拎出來,暴露在油燈光下和兩個“陌生人”的目光中,它那不太靈光的腦瓜子第一反應(yīng)就是:
完了!新主人該不會嫌我糟蹋糧食要趕我走吧?還是這倆人是來抓我的?
這念頭一起,它立刻把那點包子皮囫圇往嘴里一塞。
也不管噎不噎得慌,鼓囊著小腮幫子,小嘴兒飛快地“吧嗒吧嗒”猛嚼。
兩只烏溜溜的小眼珠慌亂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偷偷瞄著陳冬河,又警惕地掃視著陳大山和王秀梅。
小身子微微弓起,隨時準備逃跑。
這鬼靈精怪,賊頭賊腦又帶著點可憐巴巴的小樣兒,看得王秀梅都愣住了。
陳冬河笑著輕輕拍了拍小白毛緊張的小腦袋以示安撫:
“爹,娘,今兒帶大仙出門,是有大緣故的。”
他指著驚魂未定,還在努力吞咽的黃鼠狼。
“是我大姐夫家那倆倒霉小子,劉二強和劉三強,不聽勸,作死跑去老林子瞎浪,差點交代在里面!”
接著,他就把劉強如何托他找人、他如何進山尋人、最后靠著黃鼠狼引路才找到嚇傻的兩兄弟的過程,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
當(dāng)然,其中添油加醋必不可少,重點突出黃大仙的“神通廣大”,聞著味兒找到人。
好讓爹娘別太追究他冒險進山的茬兒,也順便給這小東西在爹娘面前長長臉。
聽到黃大仙居然立了大功,救了老劉家兩條活生生的性命,陳大山和王秀梅都肅然起敬,連聲道謝。
陳大山的謝法很實在,轉(zhuǎn)身噔噔噔進了廚房,從吊在房梁上的籃子里切了一小條凍著的、顏色深紅的狍子肉。
又快步回來,拿起一個買玻璃壇子時搭送的,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玻璃杯,小心翼翼地從那新泡的虎骨藥酒壇子里,舀了一小杯。
金黃色的酒液在杯中蕩漾,散發(fā)著濃郁的藥香,虎骨特有的腥氣和烈酒辛烈沖鼻的氣息。
本想著這混雜的濃烈氣味對于野物肯定沖鼻無比,估計黃大仙會嫌棄地扭開腦袋,甚至打個噴嚏。
誰知,那小白毛的小鼻子忽然急促地翕動了幾下,然后像是被無形的線牽著,哧溜一下就從炕桌那頭躥到了酒杯旁。
兩只小爪子急切地扒在杯口,探著毛茸茸的小腦袋使勁兒嗅著那醇厚奇異的香氣。
喉嚨里發(fā)出輕微的,帶著渴望的“哼哼”聲,小尾巴尖兒還輕輕搖晃著。
它甚至還扭過頭,帶著點請示意味眼巴巴地看向陳冬河,那小眼神亮晶晶的。
陳冬河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小白毛跟著他們一家子沒幾天,那眼神里的靈性勁兒是真足了,竟像在問:“我能喝嗎?”
他啞然失笑,覺得有趣,挑了挑眉頭:“想喝?那就嘗嘗唄!別忘了你可是個大仙兒!嘗嘗咱家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