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冬河臉上笑容坦然:“林隊,您看您這話說的,太客氣了!那事兒已經翻了篇兒,過去啦!我陳冬河不是那小肚雞腸的娘們兒!”
“這次來,純粹是辦正事、領東西的。”他用手指點了點批條,“王叔那邊給批了兩百發子彈,他老人家當時說了,這是縣里單獨獎勵我打死老虎、為民除害的,得走正規路子領!可不能頂咱守山人每月那點可憐兮兮的定額!”
這話里話外,把“獎勵”和“王叔”強調得格外清楚。
林總隊臉上那抹熱切不變,順手接過紙條,飛快地掃了一眼上頭的紅印和數字。
果然是兩百發,心里便了然了幾分。
他抬眼看向陳冬河,目光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審視的精光。
這小子是真年輕氣盛聽不懂這暗藏機鋒的弦外之音?
還是在這兒給他裝瘋賣傻扮豬吃老虎?
再看到陳冬河臉上那抹紋絲不動,篤定泰然的笑容,林總隊心里雪亮了。
嘿!小滑頭!這是擺明了不見兔子不撒鷹啊!
他喉嚨里擠出兩聲短促的干笑,若無其事地將批條對折,揣進自己那個洗得發白的軍裝上衣口袋。
順手又從炕桌的煙笸籮里拿起煙鍋,慢悠悠地裝煙葉子,岔開了話題,語氣像拉家常:
“冬河啊,你這會兒……手里的子彈,怕是比咱們隊里好些正式隊員,攢上一兩年家底兒都還要富裕嘍!”
“上次……清剿滲透點那次,縣里給你特批了一千發的獎勵條子吧?”
“這才過去多久?滿打滿算也就倆月出頭吧?老王他……這就又給你批了兩百發?!”
他抬頭,帶著點夸張的咋舌表情和一點微妙,刻意流露出來的羨慕。
“這滿打滿算起來,你自個兒腰包里的存貨,怎么著也不下于一千掛零了吧?還不夠你打靶使喚的?”
“要不這樣……”他把煙鍋湊到油燈上點燃,用力吸了一口,吐出濃濃的煙霧。
語氣陡然變得語重心長,甚至帶上點長輩的關切與誘惑。
“你也甭費那個勁,冒著大雪寒天的自個兒鉆林子練把式了!干脆,聽叔一句掏心窩子的話,來咱們林業隊!”
“我豁出這張老臉,現在就特批!給你個正式編制!手續流程啥的,包在叔身上!保準幫你辦的順順當當、板上釘釘!”
“月工資嘛……先給你定在三十八塊!這個數在咱們這窮地方絕對頂呱呱了!”
“就憑你這實打實打死老虎的本事,這身板、這膽氣,隊里上上下下幾十號刺頭兵油子,保管沒一個人敢不服氣!”
他拋出了自認為最難以拒絕的誘惑,一個響當當的鐵飯碗!
這年月,吃公家糧,端鐵飯碗,是多少鄉下人做夢都求不來的好事兒!
沒想到,陳冬河想都沒想,像是甩掉一只沾上手的毛毛蟲,干脆利落地搖頭擺手,臉上露出一個混合著憨厚和野性的笑容:“林隊,謝謝您好意抬舉!您的這份情,我陳冬河記心里頭!”
“我這個人吧,打小就在老林子里頭鉆,像那沒韁繩的野馬,皮慣了,真真兒受不得那么多條條框框的管束,更坐不住這四四方方的班房!”
“真要硬按著我來您這兒報到,估摸著用不了三天,我這驢脾氣一上來,就得給您撂挑子跑路。”
“那不是平白給您添堵添亂,讓您老臉上無光嘛!再說了……”
他咧開大嘴,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笑容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甚至帶點痞氣。
“我這人脾氣屬啥?屯子里打聽打聽去!誰不知道我陳冬河那是屬那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點火就著,好動手打架惹事的毛病,十里八鄉不敢說聞名遐邇,那也算是小有名氣了!”
“您要是不信?出去打聽打聽,附近幾個屯子,提起我陳冬河這仨字兒,估計沒幾個人嘴里能掏出啥好詞兒來!”
“倒是從小到大打架斗毆,干翻幾個不服氣的光輝事跡,能給你扒拉出滿滿當當半籮筐!”
“您說,就我這號的,要是進了您這紀律嚴明的隊里,那不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歪了嗎?”
“我有自知之明,就不來給您這金字招牌抹黑了,免得敗了咱林業隊的威風!”
陳冬河這番話自貶得厲害,卻也說得坦坦蕩蕩,不遮不掩,反而透出一股混不吝的真實。
林總隊心里暗罵一句小滑頭。
這拒絕的套路,簡直像是被高人指點過,圓滑得滴水不漏。
他當然知道,上午老炮頭就在電話里跟他絮叨過,這小子在村里頭是出了名的愣頭青,莽夫一個,但腦子絕對不笨!
看來鐵飯碗是砸不動他了。
林總隊臉上笑容不減反增,眼神里帶著幾分無奈和欣賞,但話鋒卻明顯松泛了許多,不再繞彎子:
“行啊!好小子!算你小子有主張,知道自己斤兩。那……你具體想要點啥支持?還是為了你那個……練槍的心思?”
陳冬河等的就是這句話上道的臺階,立刻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對對對!林隊!您老英明!一點就透!我就是想……練槍!往死了練!可沒彈藥,巧媳婦也難為無米之炊不是?”
“我就琢磨,沒個幾千發,一萬發子彈墊在底下,拿啥練得出指哪打哪、抬手就響的神槍手本事?”
“我盤算好了,這兩天就收拾收拾回那更深的老山溝里頭,找個沒人地方扎下窩,待上個十天半個月。”
“啥活計也不干,就一門心思,練!不把這槍練出點像模像樣的準頭來,子彈不打透、打出神兒來,我他媽絕對不下山!非得把這山耗子給打怕了不可!”
“啥玩意兒?!幾……幾千發?!一萬發?!”
林總隊正端起杯子喝水,聞言手一哆嗦,滾燙的開水濺出來燙得他一齜牙,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得背過氣去。
他沒好氣地一瞪眼,煙鍋差點拍炕桌上:“你小子!當那是地里的土坷垃呢?漫山遍野、彎腰就能白撿?!”
“你知道不知道,我們整個林業大隊,一年到頭能分到手的子彈定額總共是多少發?!”
“除去隊里幾十號正式隊員,平日里輪番訓練摸爬滾打,進山巡查護林防火得消耗掉的大頭,還得勻出一部分給各個屯的守山人,防獸害!”
“那些正式隊員,一年下來,緊巴緊巴,能摸到槍,打過百來發實彈,那都是拔尖的好手待遇!”
“守山人?是,他們任務重些,除了守夜點巡山,還得打點野物貼補口糧,防野獸保莊稼。”
“看著工資是低點,可你算算!一年下來經他們手消耗掉的子彈,省下來換成錢,那得值多少?!那不都是公家的血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