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村西頭陳老蔫家的七個堂兄弟。
一個賽一個的壯實后生,胳膊腿都粗得跟小樹似的。
昨晚卻恁是連面兒都沒露一個。
這會兒看著別人家歡天喜地分肉,聞著鍋里飄出的越來越濃的肉香,他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喉嚨不自覺地滾動。
領頭的陳大愣子終究是厚著臉皮,撥開人群擠到案板前,甕聲甕氣地嚷開了:
“鐵柱兄弟,這肉……咋沒俺們家的份?”
聲音里帶著點委屈和不忿。
張鐵柱沒吭聲,手里正剁著骨頭的剔骨刀猛地一頓,然后“奪”一聲狠狠砍進厚實的榆木案板里!
半拉刀身深深沒入木頭,刀刃在火光下顫巍巍閃著寒光。
他抬起沾著血沫和油星的臉,朝陳大愣子兄弟幾個狠狠瞪過去,眼神像刀子:
“憑什么?這話也虧你們有臉問出來!”
聲音如同炸雷,那刀入木的沉悶聲響震得人心里一哆嗦。
張鐵柱的嗓門拔得老高,在寒夜里炸開,壓過了鍋里的咕嘟聲:
“昨晚上!前街的老四叔,聽到鑼響急著出門,天黑雪滑,摔斷了三根肋骨!”
“后屯的五叔,抄家伙時被門檻絆倒,小腿肚子被自家鐮刀劃開好大一塊肉,血呼啦的!”
“就這樣,兩位老叔把拐棍都撂了,咬著牙,抄起鐵鍬當拐杖,也跟著上了山!你們呢?”
他手指幾乎戳到陳大楞子鼻子上。
“七根頂門立戶的頂梁柱!七條胳膊腿齊全的壯漢子!昨晚那破鑼敲得震天響,連東頭劉寡婦家看門的花狗都跟著汪了兩里地。”
“你們兄弟七個一個都沒挪窩!縮在熱炕頭上挺尸呢?咋,就你們家炕頭熱乎,命金貴?別人的命都是土坷垃?”
他越說越氣,脖子上,額頭上的青筋都蹦出來了,唾沫星子飛濺:
“現在瞅著現成的肉,倒想起咱們是一個屯子,跟人家冬河兄弟一個老祖宗了?”
“我告訴你們,陳大愣子!今兒個就算冬河點了頭答應給你們分,我也得問問我手里這把殺過狼,見過血的刀答不答應!”
“問問昨晚豁出命,踩著沒膝深的雪跟冬河闖山,差點喂了狼的這些老少爺們答不答應!”
他猛地指向身后那些分到肉,正目光炯炯看著這邊的漢子們。
“七口壯勞力的爺們兒啊!你們怕死,咱這些把腦袋別褲腰帶上沖上去的人都是鐵打的?都是石頭縫里蹦出來不怕疼的?”
張鐵柱的聲音像鞭子,一下下抽在冰冷的空氣里,也抽在陳家兄弟臉上。
“沒想過?要是都跟你們似的縮在墻根底下,那大蟲摸進屯子,你們家炕上的爹娘,婆娘娃娃,誰來擋?指望老虎嫌你們肉酸,自己走嗎?”
“就是!憑啥分給他們!”
“下回屯里再敲鑼,咱們也都貓屋里裝聽不見得了!”
“要不是冬河哥身手利索,一個人干翻了老虎和十六頭狼,昨夜還不知道是誰家哭喪呢!”
“前幾年十幾里外劉家營子老虎進村拖人的事兒忘了?那哭嚎聲,隔三里地都聽得真真的!就是因為他們村人心散!”
七兄弟被這連珠炮似的質問和周圍鄙夷的目光,刺耳的議論嗆得臉上火辣辣的。
頭低得快埋進胸膛里,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縱使心里再窩著火,再不甘心,他們也不敢把這火氣朝正站在鍋邊,平靜地看著這邊的陳冬河身上撒。
一個人宰了老虎,又弄死十六頭狼的煞星……
那眼神掃過來都讓人腿肚子轉筋,誰招惹得起?
陳冬河要的就是這結果。
規矩立起來了,人心聚起來了,以后的路才好走。
濫好人,做不得!
剃光了肉的狼骨棒子上還粘著血絲肉末,都沒浪費。
昨晚跟著忙乎的大伙兒,把骨頭棒子一股腦扔進早架好的兩口大水鍋里。
滾開的沸水里下了大把粗鹽粒和幾段蔫吧的老蔥,又丟進去幾塊拍碎的生姜。
燉了小半個時辰,濃郁的肉香混著骨頭的醇厚氣息頂著白氣直往人鼻子里鉆,勾得人肚子里饞蟲造反。
再把早切好的滾刀塊青蘿卜丟進去。
那混著骨香和肉香的熱乎氣兒,在這干冷干冷的夜里,就是最誘人的仙氣。
陳冬河其實真沒把那幾頭狼的肉放在心上。
昨夜大伙兒拼死拼活帶回村的主要是老虎和狼,他特意讓張鐵柱把其中六頭狼剔得干干凈凈,肉分下去。
分下去的肉足以讓家家戶戶嘗鮮,自家還剩下十來斤肥瘦相間的精肉。
他一股腦都倒進那咕嘟冒泡,湯色漸漸奶白的大鍋里。
骨頭上的那點零碎肉經不住煮,加進去實實在在的肉塊,那湯味立刻濃得像能掛住勺子,油花厚厚一層。
屯子里昨晚進山和留守幫忙燒水,照看老人孩子的,連男帶女加上各家各戶聞著味兒圍過來的小娃崽,足足百十口子。
兩口直徑一水半的大鍋,骨頭湯熬得奶白濃稠,蘿卜燉得爛乎入味,撒上一大把翠綠辛香的野蔥花。
一鍋接一鍋,連湯帶骨頭渣子,最后愣是給刮了個鍋底朝天,只剩下灶洞里通紅的火星子噼啪作響,映著一張張滿足的笑臉。
那些睡眼惺忪被大人半夜揪起來,裹成球的小娃們,起先揉著眼睛,迷迷瞪瞪地繞著熱氣騰騰的灶臺轉悠,小鼻子一聳一聳。
此刻個個肚皮溜圓,臉蛋被灶火和熱氣熏得通紅,滿足地趴在爹娘寬厚的背上打起了香甜的小呼嚕。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整個打谷場上都是心滿意足的吸氣聲,飽嗝聲,以及收拾鍋碗瓢盆的叮當聲。
空氣里彌漫著肉香,柴火味和一種劫后余生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