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奮之余,陳冬河信手從腳邊積雪里捻起一粒略不規(guī)則的灰白石子,指腹感受著其粗糙的棱角。
拉開彈弓皮兜的瞬間,心念所至,手腕輕轉(zhuǎn)。
嗖!
三十米外,一片在風中盤旋,飄蕩而下的枯松針,在半空中無聲碎裂,化為一小蓬褐色的粉末,簌簌飄散。
再上彈,四十米開外樹椏上一顆凝結(jié)的雪團應(yīng)聲炸開!
直至拉滿到五十米極限距離,石子破空的力道已明顯衰弱,殺傷銳減。
然而那份準頭,卻如同鬼使神差,紋絲不變!
目之所及,力所能及之處,那粒石子便如同他意識延伸出的利爪。
無論是不規(guī)則的斷石,還是沉甸甸冰冷的鋼珠,彈弓張開的剎那,距離,風速,目標動態(tài)已在腦中精確演算完成。
臂腕腰腿隨之做出極致協(xié)調(diào)的微調(diào)。
這彈弓,已然成了他身體里長出的另一只手!
真正的百發(fā)百中!
彈無虛發(fā)!
一股灼熱的激流在陳冬河胸膛里沖蕩,暢快混合著驚疑從心底直沖喉頭,幾乎要化作一聲長嘯噴薄而出。
他嘴角咧開了一個近乎張揚的笑容。
只是彈弓術(shù)到高級就有這般鬼神莫測的手段?
那弓箭術(shù)呢?
還有槍法呢?
他目光如電,掃過斜挎在背上,被油布仔細包裹著的五六半自動步槍那黑沉沉的身影,心潮如林海驚濤般澎湃洶涌。
“若是……若是槍法也提升到高級……是不是就意味著,只要在我這把槍的有效射程之內(nèi),我陳冬河……就是那勾魂索命的判官?指哪打哪!彈咬眉心!”
“真若如此……這莽莽天地間,誰堪敵手?!”
這念頭滾燙得如同剛出膛的炮彈,燙得他五臟六腑都跟著燥熱起來。
可下一瞬,他的手下意識地按上了懷里那個硬邦邦的子彈袋。
扁平的袋子被分裝的銅殼子彈撐出規(guī)整的棱角。
滿腔呼嘯奔涌的豪情像被掐住了脖子,陡然凝滯,泄了大半。
嘴角那點笑意褪去,只余下一抹無奈的僵硬弧度。
林業(yè)隊王叔那邊,確實夠意思了。
二百發(fā)黃澄澄的7.62子彈,這份信任是提著腦袋的托付。
可要把“槍法”這門技藝硬生生砸到“高級”……
那需要的豈止是區(qū)區(qū)二百發(fā)?
千發(fā)?萬發(fā)?
子彈!子彈!
在這深山老林的年景里,這“啪啪”燒出去的,都是命根子般的金貴東西。
“看來……這張老臉皮,還是得再往奎爺那兒豁上一回了……”
他默默盤算著對策。
奎爺在邊境的山里頭混了一輩子,經(jīng)手的猛獸山貨不計其數(shù)。
那路子是真的野,黑白灰三道的腌臜路子都能沾點邊兒。
找他弄點子彈回來,應(yīng)是不成問題。
只是,下一次進山,除了這桿新式的五六半,那把膛線都快磨平的沙俄老“水連珠”也得背上。
甭管是打什么槍,響一聲都是實打?qū)嵉慕?jīng)驗,進一寸都算往那“高級槍法”的巍峨門檻上逼近了一步。
當日頭徹底沉入西山坳,暮色如巨大的鴉羽般籠罩雪林時,陳冬河拖著疲憊卻踏實的腳步,身影出現(xiàn)在陳家屯那熟悉的柴扉小院外。
人還未到,一股帶著炕煙和冷冽炊煙混合的氣息已撲面而來。
院門那昏暗的光影里,老娘王秀梅的身子佝僂著,布滿了老繭的手死死攥著黢黑的松木門框,大半張臉都探在門外。
眼神如鉤子般,死死釘著通向老林那條被雪半埋的小路盡頭。
那張原本因常年灶火忙碌和山風刮刺而透著紅銅色的面皮,此刻緊繃著。
被巨大的焦慮揉搓得仿佛失了血色,每一個被霜雪刻下的深紋里都盛滿了不安。
待兒子那熟悉的身影在昏暗中逐漸清晰,她眼中的那汪深潭,瞬間決堤似的,渾濁的液體就要涌出來。
“冬河!我的兒啊!你可算……”
話音未落,王秀梅已從門檻里搶出一步。
那瘦弱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道,雙手鐵鉗般狠狠攥住了陳冬河的胳膊,手指隔著厚厚的棉襖布料幾乎要陷進他肉里去!
她用力過大,身子都跟著晃了一晃,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兒子,渾濁的眼睛像篦子一樣掃過他全身的棉襖棉褲。
像是要把每一個補丁,每一道掛口都檢查一遍,生怕這捧在手里怕摔了的獨苗少了塊肉損了根骨。
“娘,你看你,急啥咧?”
陳冬河咧開嘴,盡力讓笑容顯得輕松,抬手輕拍老娘冰涼僵硬的手背。
“山里這點風霜雪雨,擱我這兒算個啥?你看這不囫圇個兒回來了?今天還撞大運,得著點稀罕物呢。”
“啥稀罕……”
王秀梅話音哽咽,后面那句“稀罕玩意兒也不及你平安”還沒出口,被陳冬河緊接著的話炸成了齏粉。
僵在原地的不止是她,連屋子里聞聲剛趿拉著靰鞡鞋走到門口的老爹陳大山,也像是被釘在了冰冷的雪地門檻上。
“哦,還有一檔子緊要事,得跟家里和屯里通個氣兒。”
陳冬河語氣盡量放得平穩(wěn),像是描述一場普通的林間發(fā)現(xiàn)。
“后山那片老林子……有山神爺坐殿了!虎毛虎爪印都見著了!”
“啥?!山神爺?!”
陳大山那張被歲月和風霜斧鑿刀刻的老臉,在昏黃的油燈映照下,“唰”一下褪盡了最后一絲人色。
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氣,干瘦的身軀觸電般從炕沿邊彈了起來,手里的紫銅疙瘩鑲玉嘴的老旱煙袋鍋子“哐當”一聲砸在坑洼的泥地上。
他渾然不覺,深陷的眼窩里兩顆渾濁的眼珠駭然圓睜,幾乎要凸出眶外,死死瞪著兒子。
那震駭中透著的恐懼,沉重得如同那老林子壓下來的沉沉夜色!
“山神爺啊!我的老天爺——”
王秀梅一聲凄厲的尖叫,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胸口。
整個人往后便倒,如同風干的稻草,軟塌塌就要栽進身后的雪地里。
陳冬河眼疾手快,一把將她緊緊撈住,半抱在懷里。
老娘的嘴唇哆嗦得如同秋風中最后的枯葉,一張臉瞬間成了糊窗戶的白麻紙,抓著他胳膊的手冷得像兩塊寒冰。
“虎……天殺的……要命的山神爺啊!冬河……我的冬河……這……這可咋整……”
“不能去了!那吃人的林子,咱再也不能去了!要死人的……真的會死人的啊!”
嘶啞的聲音像是漏了風的破風箱,透著一股浸骨的寒氣。
陳冬河心里猛地一沉。
看著父親失魂落魄,母親幾欲昏厥的樣子,這才徹骨地意識到,他帶來的不是一條山野奇聞,而是一道索命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