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冬河心里好笑。
哪是什么老天爺睜眼?
分明是他這個“活閻王”送的人情。
不過這爺倆,的確死得一點不冤!
他臉上也露出毫不掩飾的笑意,抬手“啪”地拍了下炕桌:
“死得好!李二狗之前敲我悶棍,想訛我三百塊!我原想著放他一馬,留條活路,哪承想這王八犢子得寸進尺!還敢惦記著半夜放火燒我全家?”
他聲音沉下去,帶著一股冰碴子味兒。
“要不是想著找他得費點手腳,早就一槍崩了這禍害!倒省了老子事兒,便宜那群狼崽子打牙祭了。”
何止陳冬河拍手叫好?
炕上圍坐的一家人,臉上都松快了不少,連一直低頭納鞋底的王秀梅都松了口氣。
李二狗就像懸在頭頂的一塊破瓦罐,搖搖欲墜,他不死,家里人心頭那根刺就拔不掉。
這下好了,沒等抓進去吃牢飯,直接進了狼肚子尸骨無存。
這份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的舒坦勁兒,簡直比喝了人參湯還熨帖!
陳大山吧嗒了兩口旱煙,劣質煙葉的辛辣味在屋里彌漫開,他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是這么個理兒。沒了這禍害,你們李家村也能消停陣子。就怕李金財那老東西……心肝肺都黑透了,咽不下這口氣,憋著更陰損的壞水。”
李國棟笑著擺擺手,帶著點不屑:“他倒是想!村里眼睛雪亮的爺們兒不少,誰還跟他穿一條褲子?!”
“我爹那老村長還在呢!雖說退下來了,可輩分分量擺在那兒!”
“再說了,”他話鋒一轉,眼光熱切地落到了陳冬河身上,“我尋思著……要不請冬河出馬,把那群造孽的狼給收拾了?”
“李金財那老家伙不是紅著眼珠子在村里懸賞一百塊,要給他大哥侄子報仇嗎?”
“冬河接了,既能賺他這筆錢,又能扒狼皮賣狼肉!現在這狼肉,城里有的是人饞,肯出高價!”
“前天我還瞅見有生面孔來我們村晃悠收肉呢!可隊上的豬早就讓肉聯廠收走了!”
“年根兒底下肉緊,肉聯廠也搶得慌,眼珠子都綠了。”
他說著,那眼神就黏在了陳冬河身上,帶著期盼。
陳冬河聽完,端起杯子慢悠悠喝了一口溫熱的糖精水,笑著搖頭:
“大舅,這事兒我還是不摻和了。李金財……那就是條記仇的老瘋狗,逮誰咬誰。”
“我要是真去把那幾頭狼端了,他臉上掛不住,回頭賴賬事小,萬一憋著氣再背后捅我刀子才叫麻煩。”
“再說,人都死了,債也清了,他們李家那堆破事兒,我懶得再沾手,嫌臟!”
他眼神清亮,透著對李國棟那點“氣死李金財”的小心思的了然,更透著一種不愿再踏入泥潭的疏離。
李國棟心頭那點小火苗“噗”地一下熄了。
陳冬河這話在理兒,敲在點子上。
兩家如今這仇結得跟死疙瘩似的,冬河去賺這個錢,李金財那老東西沒準真能當場氣死。
氣死了頂多算報應,可要沒氣死,惱羞成怒之下,誰知道這老陰比能干什么下作事?
“唉,也是我想岔了,”他懊惱地撓撓頭,把本就稀疏的頭發弄得更亂:
“光顧著想給我爹出出氣,壓壓那老東西在村里蹦跶了半輩子的邪氣,沒往深里想。”
陳冬河起身到里屋,拎出兩瓶貼著“北大倉”標簽的瓶裝酒。
剛好二姐陳小雨端著熱氣騰騰的大海碗進來,一股混著香菜味兒的奶白羊湯香氣瞬間撲鼻而來。
是家里存下的羊肉熬的底湯,上面還飄著幾滴金黃的油星子。
“大舅,先喝碗羊湯暖暖胃!墊墊底兒!”陳冬河招呼著,把酒瓶放在炕桌上,“今兒咱爺倆好好整兩盅!”
“你難得來一趟,就別走了,晚上跟我擠一屋,咱爺倆嘮個夠!”
那勾魂的香味讓李國棟肚子里饞蟲直叫喚,喉嚨不受控制地“咕咚”滑動了一下,眼睛都直了。
這時李雪也紅著小臉,聲兒細細地幫腔:“大舅,你就別推辭了。我媽……她也念叨你好幾回了。”
“冬河哥前陣子還給我們家扛了小半扇肉過去呢!家里也吃不了那么多,正想這幾天給姥爺和舅舅們送些去……”
陳冬河就勢接上話茬,笑容里帶著點賴皮:“大舅,您瞧瞧,我這口都改了,您就別見外了。小雪以后就是咱家的人,我要是敢對小雪不好……”
他故意板起臉,拍著結實的胸脯,發出“砰砰”的悶響。
“您和大舅哥、老舅們一起來,抽鞋底子打爛我屁股我也認了,絕不含糊!”
話說到這份上,情意和臺階都鋪得瓷瓷實實。
李國棟看看殷切的妹妹一家,又看看旁邊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羞得脖頸都泛紅的外甥女,猶豫了下,終于點下頭,像是下了決心:
“行吧!那大舅今天就不客氣了!不過冬河小子,丑話說前頭,可不是沖你那套順桿爬的俏皮話,是沖你爹——我大山哥!”
他扭頭沖著吧嗒旱煙的陳大山笑道,帶著點追憶往事的感慨。
“兄弟記得不?小時候咱倆偷掰生產隊的嫩苞米棒子,讓人攆得滿場跑,最后鉆磨盤底下啃得滿嘴流汁兒,那叫一個香……”
陳大山嘿然一笑,露出一口被旱煙熏得焦黃的牙:
“那敢情忘不了!那會兒肚子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隊上分的二合面里摻著辣嗓子的玉米芯碴子,還塞不飽半大小子的肚皮!”
“管它的,順手掰幾個嫩棒子啃啃,誰還沒干過?!你爹那會兒可是正管的大隊長,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用他老人家的話說,總不能看著娃兒們餓著腸子睡不著!”
一時間,屋里酒香混著舊日的煙火氣,熱絡起來,驅散了冬夜的寒意。
酒過三巡,陳冬河瞅個空子溜到外間。
李雪正和陳小雨在灶臺邊就著油燈昏暗的光,低聲說著姑娘家的悄悄話。
陳冬河湊過去,聲音不大:“二姐,明天要去縣里車站報到,頭一天可不能馬虎,得養足精神頭兒!”
陳小雨哪能不懂老弟這點彎彎繞?
沒好氣地甩了他一個大白眼,故意伸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得得得,嫌我礙眼了是不?行,姐識相!”
“小雪,你陪這滑頭說會兒話吧,姐先去躺著了,明兒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給咱老陳家丟臉!”
她促狹地朝李雪擠擠眼,拍拍她的手背,笑嘻嘻地掀開里屋的厚棉布簾子進去了。
李雪的臉頰瞬間飛上兩朵紅云,在昏黃的燈光下格外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