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月前。
這一日,上京城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雪花簌簌而落,無聲地覆蓋了朱墻碧瓦,蒼茫的像是告了喪。
云熙如往常一樣,凈身后在庭院內虔誠跪拜,默默為知笙祈福。
太醫們都說知笙的病情有所好轉,漸趨穩定。南瑾也是日日都來宮中陪伴,寬慰解悶。
在所有人眼中,知笙似乎漸漸恢復了說笑的能力,面上也偶有了喜樂之色。
可云熙知道,這種種看似好轉的表象,不過是知笙強撐出來的表象罷了。
那些苦口的良藥,或許能醫好她因郁結于心而外露的病癥,卻醫不了她的心。
每當夜深人靜時,知笙常獨坐臨窗暖榻,目光空洞地望著庭院,默然垂淚。
知道知笙如此的,除了云熙,還有沈晏辭。
他幾乎每夜都會在確認知笙服下安神散沉沉睡去后,悄然來到鳳鸞宮,靜靜坐在知笙的床前。
知笙無數次在睡夢中滑落臉頰的淚,也都是沈晏辭親手為她撫去。
然而這一夜,沈晏辭卻只陪伴了知笙片刻,就去叩響了云熙廡房的門。
云熙見是他來,還當是知笙不好,忙要往內寢趕去。
沈晏辭抬手攔下了她,“知笙安穩睡著,你別急?!?/p>
而后坐在廡房的紅木椅上,指尖敲了敲對面的空座,“坐吧,朕有話要與你說?!?/p>
云熙心下惴惴,半推半就地坐在沈晏辭對面。
沈晏辭問:“你跟在知笙身邊有多久了?”
云熙想了想說:“回皇上,奴婢六歲入南宮府,原本是伺候在二小姐身邊的。后來二小姐去了,奴婢便一直伺候著皇后娘娘至今。若仔細算來,奴婢與皇后娘娘朝夕相處已有十六載。”
沈晏辭微微頷首,“你對知笙與阿容早已不是尋常的主仆情誼,朕知道,你一早就將她們當成了家人一般護著?!?/p>
云熙含淚搖頭,“奴婢不敢……”
“不。你要敢。”沈晏辭定定看著她,“朕今日來找你,正是需要你把自己當成知笙的家人,而后才能助她脫離苦海。”
云熙眼中滿是不解:“皇上的意思是?”
沈晏辭目光投向窗外紛飛的雪花,徐徐道:
“朕從前也曾以為,男女之情若得真心,便可抵世間一切艱難險阻??珊髞須v經種種朕才明白,有時候即便是真心相愛之人,也未必一定能相守白頭。
其間因果對錯,難以論定。但朕始終不愿自己真心所愛之人,因為朕的緣故,而長久陷于痛苦折磨之中不得解脫。”
他頓了頓,“知笙在宮中即便不與朕相見,她也是大懿的皇后。朕的知笙可以隨心所欲,但朕的皇后不可以。年年的親蠶禮、除夕國宴、她的千秋節、朕的萬壽節......凡此種種,她都必須以皇后的身份出面主持。
若她一直這樣將自己關在宮中不理外事,遲早會催出滿城流言蜚語。而外界紛擾流言從來傷不到男子分毫,只會變成刺向女子的千刀萬剮。
朕不愿知笙再受到任何傷害。或許離開皇宮,離開朕,她才能真正釋懷,才能真正去過屬于她自己的人生?!?/p>
云熙聽得怔住,遲疑道:“皇上的意思是要放皇后娘娘出宮?”
話剛出口,又很快搖頭,“這怎么可能?皇后娘娘若是這般出宮,那這世間的非議與揣測,豈不是更要沖著她和您砸來?況且皇后娘娘也與皇上一樣,心中是裝著大懿的。
她知道自己身為國母的職責所在,所以她才會痛苦。她又如何會答應皇上,肯拋下一切離去?”
“朕知道?!鄙蜿剔o了然頷首,“所以朕的皇后不能離宮,只能崩逝?!?/p>
云熙倒吸一口涼氣,這才明白了沈晏辭的考量,
“皇上是想讓皇后娘娘因一場意外‘假死’,暗中將她送出宮去?”
沈晏辭搖頭,“生還是死,這條路得讓她自己來選。經歷過痛苦掙扎,或許才能逼她頓悟,或許才會讓她明白......愛自己,遠重要過愛朕,愛宸軒,愛世人。”
他略作停頓,繼續道:“明日順妃會來鳳鸞宮,告訴知笙南宮煜的死訊?!?/p>
迎著云熙錯愕的目光,他解釋道:“你放心,南宮煜沒死。但朕需要讓知笙承受這個打擊,讓她以為自己在世間的血脈親眷已徹底斷絕,才能讓她不再為了南宮家的榮光與繁盛,強迫自己在這深宮里苦苦煎熬下去。
這之后,朕會與她徹底反目,逼著她不得不撿起皇后的身份與職責。讓她清清楚楚地看明白,在朕眼中,她先得是大懿的皇后,而后才能是她自己。而你......”
他看向云熙,“你只需要替朕好好看著她。朕了解知笙,她從來都是一個決絕熱烈的女子。當這世上令她眷戀的事物一一失去,她自然也會選擇轟轟烈烈地離去?!?/p>
云熙順著他的話,忍不住問道:“可是皇上為何不將這些事告訴皇后娘娘?當年的事彼此都有難處,二小姐也并非是您有意......皇后娘娘會理解您的。”
沈晏辭搖頭,“朕為何一定要逼著她來理解朕的不得已?那朕,又可曾真正理解過她的痛苦與絕望?”
他輕嘆一聲,語氣低沉下去,“朕今日將這一切告訴你,就是要你在最后關頭看住她。別讓她真的選擇自縊或是割腕......那樣即便假死,也總要受盡苦楚?!?/p>
云熙道:“那還能有什么法子?太醫院如今都知道娘娘病著,娘娘若是問太醫院索要劇毒之物,太醫院是萬萬不敢給的?!?/p>
“不需要?!鄙蜿剔o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小包,遞給了云熙。
云熙啟開了看,里面竟是滿滿一包曬干的山茄花。
“當日朕與知笙親手送走永安和永逸時,用的便是此物。知笙若決定要走,也合該是漂漂亮亮地離去。
她到死都會為朕、為皇室顏面考慮,大抵也不會鬧得讓朕難堪。所以鳳鸞宮余下的那些山茄花,就是她唯一能選擇的路。”
沈晏辭將那包山茄花往云熙面前推了推,“此物與山茄花極為相似,但并無毒性。知笙熬煮此物時,你需得趁機將這假死藥混入其中?!?/p>
說著又從袖中取出一個瓷瓶,放在桌上,“服下此物,人會氣息幾絕,脈象全無,但三日后便會轉醒。
三日之內,朕必會安排妥當將你們送出皇城。這之后的事......等知笙醒來,你再慢慢與她解釋也不遲?!?/p>
云熙聽著不覺紅了眼眶,再是不知該說些什么,唯是起身向沈晏辭一拜。
“起來?!鄙蜿剔o虛扶她起身,而后看一眼暖閣處,又道:
“至于宸軒......你告訴知笙,若她想讓宸軒跟在她身邊,只管與朕書信一封,朕會想辦法也將宸軒送出去。
可若她想要活出自己,那么帶孩子也不只是女子一人的責任。朕是宸軒的父親,朕亦會待宸軒好,這一點,你讓知笙不用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