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瑾垂眸看著柳扶山。
這是她第一次從上位者的角度,去俯看旁人的跪拜。
從前在鎮國公府時,她曾對這些強權者彎了十六年的腰,磕了十六年的頭。
而今她終于窺得門徑,讓他們跪在了自己面前。
當真痛快!
南瑾微微頷首,以上位者的姿態,迎著柳扶山眼底的憤恨與羞恥,唇角微揚道:
“義父免禮,快快起身?!?/p>
免禮起身向來都是主子對奴才說的話,
哪里輪得著她一個賤婢如此作賤自己?
柳扶山目眥欲裂地瞪著南瑾,可李德全就在一旁看著,他不敢造次。
只得忍氣吞聲,憤憤而去。
這日之后,南瑾便以新妃的身份住進了絳雪軒。
這是新入宮的秀女,在還沒正式冊封、分得宮室之前的統一住所。
只是如今并非選秀之際,故而這偌大的宮室,只得南瑾一人住著。
臨近黃昏,南瑾坐在窗下,
聽著窗外細雨漣漣,看著面前整齊碼放的內務府方才送來的幾身衣裳。
這些都是沈晏辭的賞賜,也是她成為后妃身份的象征。
衣衫用料并未逾越常在的位份,顏色也都是鮮亮的。
只是有幾身繡了天家云紋,又在暗處縫了金線點綴,未免有些出挑。
南瑾取來針線,縫了花圖,將金線與云紋遮蓋住。
此間又有花鳥司的奴才來給她請安,
“南常在安。絳雪軒獨種海棠,八月海棠已無花,庭院難免少了生氣。李公公遣奴才來問問您,看您喜歡什么花卉,明日給您備下送來,也是給您添添喜氣?!?/p>
南瑾恬然笑道:“我喜歡的花卉如今不在花期,不好勞煩公公,只隨便送些應季的秋菊來就很好?!?/p>
那公公不依,“小主只說自己喜歡的就是?;B司暖房培育了上百種花卉,便是不當季的也能成活?!?/p>
南瑾想了想,“若是能有三色堇最好不過。”
公公諂笑著頷首,打了個千兒告退了。
翌日一大早,花房的奴才就送了許多三色堇來。
庭院盆栽移植了十數盆,南瑾悉心擇了一盆開得最艷麗的,放在案臺上給寢殿添點顏色。
今日沈晏辭要來看她,
內務府原本安排了宮女為南瑾梳妝,不過她卻拒絕了。
她沒有那么矯情,
凡事親力親為多年,一朝翻身,她原也不喜歡做一個事事都得靠人伺候的上位者。
南瑾對鏡細添妝容。
霧沉沉的銅鏡中,倒映出美人烏色深邃的眸子,
南瑾取過朱紅色的胭脂畫片,薄唇輕抿,艷麗唇色愈發襯得她膚白勝雪。
她不施粉黛久了,而今不過稍作打扮,便已是天姿國色,絕世容光。
南瑾起身對鏡自照,眼底的**不加掩飾,
她明白,這是她寵妃之路的開始,而她的前路,定遠不止于此。
“皇上駕到?!?/p>
聽得門外宮人的通報聲,
南瑾眼簾輕垂,再睜眸時,眼底已替了幾分如盈盈流波的柔光,明艷而懵懂。
沈晏辭闊步入內,臉上笑意燦然,看上去心情甚好。
南瑾忙屈膝下去,綿順道:
“奴......嬪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p>
“不必多禮?!鄙蜿剔o執過南瑾的手,扶她坐下,“如何?可還住的習慣?”
南瑾道:“嬪妾為奴久了,哪里住過這樣好的地方?已是恍然如夢了?!?/p>
沈晏辭笑,“你是朕的女人,自然值得最好的。而今宮室未封,只得暫且委屈你。不過你義父的認親文書已送去官府下了印,你很快便能得了你該得的位份。”
說話間,沈晏辭的目光不禁被擺放在面前的三色堇吸引過去。
他皺眉,似乎并不滿意,
“朕讓內務府的奴才給你這兒送些花來添添貴氣,怎地送來這樣小家子的花?”
南瑾忙說:“皇上息怒,這、這花是嬪妾討要的,嬪妾很喜歡?!?/p>
沈晏辭略顯尷尬,忙笑著改口,“是,色彩艷麗,也是好看的?!?/p>
他目光打量著南瑾的衣裳,
那是一身寶石藍色的云鳥襦衫衣,用料雖不名貴,但上面的繡樣卻是出自蘇繡大家之手。
可衣裳上原本彰顯她恩寵的天家云紋,此刻卻變成了平平無奇的三色堇。
他道:“你改了上頭的繡樣?”
南瑾應道:“云紋貴重,嬪妾出身低賤,即便皇上抬愛,也不敢失了分寸。且云紋暗線處壓了金,嬪妾不敢僭越,這才繡些花花草草上去掩蓋。還請皇上莫要怪罪。”
沈晏辭哪里會怪罪?
反而夸贊南瑾很識大體。
又盯著三色堇繡樣看了半晌,忽而想起什么,
“朕記得,你從前所穿宮女服飾上,也在胸口處繡著此物?!?/p>
南瑾莞爾一笑。
她當然知道沈晏辭會記得。
因為那些三色堇的繡樣,都是她刻意繡在胸口的。
男人的眼神落在有姿色的女子身上,還能看些什么?
第一眼看的是臉,這第二眼自然是要盡收春光了。
不過她并不顯露自得,而是詫異道:“皇上竟還記得?”
沈晏辭溫聲道:“你的事,朕自然上心。”
他不由分說扯過南瑾的手腕,將她擁入懷中,
“朕還上心另一事。你位份雖在常在,可從前到底是伺候淑妃的,難免會因著從前淑妃的錯處,叫人低看你一眼。所以朕想賜你一個封號?!?/p>
宮中嬪妃唯有嬪位以上才能得封號,
居其下,必得是頗得看重的小主才能有此殊榮。
沈晏辭看出了南瑾的惶恐,怕她又要扭捏拒絕,于是不等她開口,便先在她柔軟的腰肢上調笑著捏了一把。
南瑾吃不住癢,玲玲笑著身子縮成一團,直往沈晏辭懷里鉆。
沈晏辭手上動作不停,“不許推脫。否則朕可不饒你?!?/p>
南瑾笑得發酸,連聲求饒,
“哈哈哈~皇上!嬪妾受不住......嬪妾都依您就是了!”
沈晏辭看著她臉上緋色,這才笑著有所收斂,
“只是內務府擬來的封號不算是朕的心意,朕想特意為你擬一個。”
南瑾隨意撥弄著手邊花枝,笑盈盈道:“皇上安排就是。”
沈晏辭眸光隨她而動,“朕看你很喜歡三色堇。這花兒嬌俏艷麗,也很襯你。且堇字也好聽......”
他緩一緩,又道:“只是這花喜涼爽,忌高溫,不易成活,花期又短,寓意不大好。”
他將南瑾擁得更緊些,欺在她耳后道:
“不如擇一‘瑾’字如何?美玉華彩為瑾,又有懷瑾一說,正如朕此刻抱得佳人?!?/p>
沈晏辭溫熱的鼻息噴灑在南瑾的耳后,鼻尖抵著她的柔嫩的耳墜,惹得南瑾羞煞。
“皇上所賜自是好聽,寓意也好。只可惜嬪妾沒有讀過書,不曉得其中深意。”
她手臂勾住沈晏辭的脖頸,回過頭,很自然地與他鼻尖相抵,
“就像嬪妾的名字,嬪妾也很喜歡。這‘菀’字是老爺和夫人所賜,也是從詩句中得來。好似......”
她凝眉想了想,輕輕拍了拍腦門,“好像是有菀有柳,什么不息什么的?嬪妾也記不清了?!?/p>
沈晏辭聞言,眸光一瞬暗淡,
“是‘有菀者柳,不尚息焉?’”
“對!”南瑾頷首,“是這句子。嬪妾覺著這句子多好呀,我伺候柳家,這詩句里有菀也有柳,不正是說明老爺和夫人,把我當成了自家人嗎?”
沈晏辭臉色更是難看。
有菀者柳,不尚息焉。這句子出自《菀柳》一詩,單句的意思,是說越是繁密茂盛的柳樹下,越是要勸誡人們不去倚樹休憩。以防大樹傾倒,反而傷及自身。
而全詩所述,更是說上位者暴虐無常,諸侯皆不敢朝見。
柳扶遠給府上下人賜名,都要這樣‘引經據典’‘煞費苦心’,可見他對朝廷的不滿,也不是一兩日了。
“皇上?”
懷中美人一聲輕喚,將沈晏辭飄忽的思緒拉扯回來。
他不動神色一笑,蹭了蹭南瑾的鼻尖兒,道:
“這名字是柳公賜給你,也是你為奴時的名字,總是不好。你既也喜歡朕給你擬的這個‘瑾’字,不如朕也將它賜作你的名諱可好?”
他的吻及其自然地落在了南瑾的唇上,格外珍之重之道:
“滿宮里能得朕賜名之人,唯你一個。”
他這話說的,仿佛是賜給了南瑾多大的天恩?
可一個活生生的人,除了生身父母外,哪里需要旁人再‘賞賜’個名諱?
除非,是有人將她當成了寵物。
不過南瑾并不介意,
今日種種,皆是她一步步引導著沈晏辭說出了她心中所想。
所以彼此之間,究竟誰是主人,誰是忠犬?
只怕一時半刻,還見不得分曉呢。
南瑾嬌聲應道:“皇上待嬪妾如此好,嬪妾自然歡喜。”
說著,小鳥依人似地靠在沈晏辭寬闊溫暖的胸膛上,
無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