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大的孩子能知道什么?
他們不知道什么是歡喜,不知道什么是苦痛,甚至都尚未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對于他們所有無意識舉動的解讀,不過是成年人一廂情愿強加在他們身上的幻想罷了。
可是人活著,總不能只靠著幻想度日。
對于孩子這樣的異常,皇后似乎接受得很快。
她不再追問,不再顯露驚惶,
她甚至可以在沈晏辭面前平靜地談論孩子的喂養,太醫的診治。
可沈晏辭看得出來,她是在逞強。
她在用盡全身的力氣逞強。
她嫁給了沈晏辭,她便不單單是一個母親,她更是大懿的皇后,是母儀天下的中宮國母。
她的孩子,自然也不僅僅屬于她,
他們承載著整個皇朝未來的期望,是國祚根本。
她的身份好像并不允許她傷春悲秋。
可是......不該是這樣的。
沈晏辭看著皇后異于尋常的平靜,心像是被鈍器反復捶打著。
他的知笙分明不該是這樣的。
她從前明明是那樣一個明媚鮮活的女子,
會因為約定好一起出游的日子趕上了一場暴雨,氣得在他面前扁嘴頓足;
會因為悉心養護的照殿紅壞了根一夜盡數凋零,而躲在他懷里梨花帶雨。
她再是武將家的女兒,對外再是堅強,
可在他面前,她總能毫無顧忌地袒露所有的脆弱和依然。
這一切,到底是什么時候變了呢?
沈晏辭身為人夫,而他的妻子在他面前,卻連軟弱的一面都不敢輕而易舉地流露出來。
這段婚姻到底帶給了她什么?又改變了她什么?
沈晏辭從前只覺得,將世間最極致的富貴榮華捧到知笙面前,將中宮之位穩穩置于她身下,便是對她最好的給予,也是他愛意最濃烈的表達。
可如今看來,
他是給了知笙云天高位,卻是從未給過她初心想要的安穩。
若他所給予的,沒有半分是她真正想要的。那便是他從頭到尾,什么都沒有給予過。
只是他的知笙,一直在遷就他罷了。
這日后來,沈晏辭留宿在了鳳鸞宮。
皇后并不知道她服用下補氣血的湯藥,被替換成了能讓她松弛入眠的安神湯。
入夜,
他們如同年少新婚時那般,緊緊相擁著彼此。
在藥物的作用下,皇后得以好眠。
而這一夜,沈晏辭卻是長久睜著眼,毫無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胸前傳來一片溫熱的濕意,正緩緩地洇開。
借著窗外幽微的月光低頭看去,
懷中人于睡夢中緊蹙著眉頭,眼角無聲地沁出淚來。
原來,
她只有在夢里才敢落淚了。
翌日一早,皇后醒來時,沈晏辭已經去上早朝了。
她躺在榻上一動不動,只頹然仰面看著梁頂的彩繪,任由淚水肆意淌下。
梁頂彩繪鳳凰于飛,富麗堂皇到連每一片鳳凰羽毛,都是由點翠精心鑲嵌,再綴以細密的寶石,一石一金、一筆一劃,無不彰顯著皇后的尊榮。
可即便她已經是皇后了,面對命運的捉弄,除了絕望與無助,也是再無他法。
云熙悄悄進來時,見皇后無聲啜泣著,心底更如刀絞一般。
她快步走到榻前無聲跪下,一遍遍擦拭著皇后眼角仿無止盡的淚,
“娘娘,奴婢知道您心里苦。這里沒有別人,您便是痛痛快快哭一場吧。
娘娘,您別灰心,您還有宸軒。況且皇上對外只說孩子一切安好,許太醫也說了,只要咱們精心仔細照顧著,孩子未必不能平安長大......”
而皇后只是問:“孩子呢?把他們帶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他們?!?/p>
云熙連忙道:“許太醫正在給四皇子的肩膀換藥,娘娘先用點膳吧,您身子要緊......”
皇后側過臉去,閉目搖頭,“我等著我的孩子?!?/p>
卻此時,寢殿的門被一道很輕的力量推開。
一個小小的身影立在門前,是宸軒。
他雙手捧著一個對他來說略顯寬大的食盤,上面放著一碗氤氳著熱氣的粥。
那粥看上去糊嘟嘟粘稠成一團,實在勾不起人的食欲。
見是他來,皇后連忙擦去腮邊淚痕,沖孩子勉力一笑,
“半大點兒的人,仔細拿不穩再燙著自己。”說著示意云熙過去搭把手。
宸軒卻是個倔脾氣,抿著小嘴不肯將食盤交給云熙。
他一步步小心謹慎地走到皇后榻前,將食盤放在旁邊的小幾上,然后揚起臉,笑意驕傲道:
“母后母后,這是我給你煮的粥!嬤嬤都夸我可厲害了!”
他明亮的眼睛忽然捕捉到皇后頰邊未干的淚痕,小鼻子皺了皺,忙伸手替她抹去了,“母后怎么哭了?”
皇后心頭一酸,幾乎又要落淚。
卻是強忍著將宸軒擁入懷中,下巴輕輕抵著他的發頂,溫聲道:
“母后沒有哭,母后是高興。怎么想著要給母后煮粥了?”
宸軒道:“母后給我生了兩個弟弟,嬤嬤說母后可辛苦了!我見母后睡了兩天,想著母后肯定餓了,就央著嬤嬤教我煮粥!”
他仰起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皇后,笑得甜膩膩的,“母后快嘗一嘗嘛!我煮了好久呢!”
皇后微笑著頷首,“好。軒兒親手做的,母后定要喝得干干凈凈!”
云熙聞言連忙捧起碗盞,仔細吹溫了溫度,一匙匙送入皇后口中。
說實話,那粥的味道實在不怎么樣。
選的是上好的粳米,與滋補的藥材和燕窩、花膠等平日里皇后吃慣了的食材一并燉煮,卻是貪多貪足,反倒糊成了一團漿糊。
調味也失了分寸,淡得幾乎嘗不出味道,像用清水吊出來的一般。
可偏是這樣一碗味道奇怪到難以形容的粥,
卻是甜到了皇后心底,暖慰了她凄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