襁褓被掀開的一瞬，映入沈晏辭眼中的景象，是他此生從未想象過的場景。

襁褓中的兩個孩子，此刻正相向依偎著。

而他們的身體，卻是自彼此的胸腔蔓生出敦實的皮肉，將二人緊緊地、密不可分地連在了一處。

沈晏辭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

偌大的寢殿內分明跪滿了宮人，此刻卻靜得幾乎聽不得一人的呼吸聲。

抱著孩子的嬤嬤哪里還敢看沈晏辭的表情？

她低著頭，即便極力穩住身子，卻還是抵不住抖成了篩糠。

孩子被晃得不適，扯著嗓子發出尖銳而洪亮的哭聲。

沈晏辭愣愣看著，

這是他的孩子。

這分明是兩個看上去如此健康的孩子。

為什么......

所有的震驚與傷懷，只在他眼底留存了一瞬。

很快，他便小心翼翼地從嬤嬤懷中接過孩子，用錦被重新將孩子仔細裹好，嚴嚴實實地蓋住他們的難堪。

而后低下頭，臉頰輕輕貼著襁褓，輕聲道：

“乖，不怕，父皇在。”

或許是因著血脈相連。

孩子在他‘笨拙’的哄慰下，哭聲漸漸弱了下去，就這般安靜懂事地依偎在他懷中。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孩子健康有力的心跳。

可怎么會......

跪在當首的侯院判早已冷汗淋漓，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口中瑟瑟道：

“皇、皇上，微臣......”

“別叨擾皇后休息。”沈晏辭打斷了他，旋而回眸拋給眾人一個攜著威壓的眼神示意。

眾人哪里還敢逗留？急急起身弓著身子退出了內寢。

待人潮散去，沈晏辭目光落在守在皇后床邊的云熙身上。

她用力捂著嘴，肩膀劇烈聳動著，壓抑著不讓哭聲從指縫溢出。

沈晏辭語氣略有幾分冷漠道：“眼淚收一收。別叫知笙起來看見你這副模樣。”

話落定定看了皇后一眼，斂住眼底悲愴，抱緊孩子往正殿去了。

方才侯院判先一步領著一眾太醫往正殿去時，大伙兒都慌了神。

有人低聲道：“皇上方才見到皇嗣時臉色青得嚇人！我從未見過皇上這般......只怕咱們這是要遭了大禍！”

“侯院判，你可得給咱們想個法子保全咱們才是！皇后娘娘這一胎可是你從頭到尾親自看顧的！每次請脈你都說脈象平穩，龍胎無恙！如今這......”

“皇家誕出這樣的怪胎，于國運也是大不利！不、不然咱們還是將皇后娘娘中毒的事告訴皇上吧？”

“都閉嘴！”侯院判低喝一聲壓住了所有的嘈雜，“皇后這一胎，難道諸位大人就沒份參與請脈安胎？這責任難道只是老夫一人的嗎？”

他目光輕掃過眾人惶恐的神情，沉聲道：“事已至此，咱們必得擰成一股繩，別先自己亂了方寸！若將一切都歸咎于‘天降異象’，皇上仁德，或許還能念在咱們拼盡全力護得皇后安康的份上，饒恕咱們的‘無能’。

可若讓皇上知道，皇后可能一早就中了毒，而咱們這些號稱杏林國手的人，卻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毫無察覺。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條！”

他緩一緩，見眾人若有所思，便繼續道：“等下皇上問責起來，你們只管噤聲，一切由老夫來應對。”

眾人實在無法，面面相覷間，只得硬著頭皮連聲應是。

片刻后，

沈晏辭緩步入內，抱著孩子坐在了上首位。

他臉上微有倦色，一手抵著太陽穴，目光沉沉地掃過堂下跪了一地的太醫，忍著怒意問道：

“不是說皇后這一胎向來安穩嗎？誰能告訴朕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眾太醫嚇得大氣都不敢喘，唯是侯院判膝行上前，硬著頭皮道：

“啟、啟稟皇上，皇后娘娘這一胎自懷上以來，胎像確實一直穩固。皇上平日與娘娘相處時，也當能感受到龍胎有力的胎動，此乃龍氣旺盛之象，至于皇嗣連體共生此等異象......”

他偷偷抬起眼皮，飛快地覷了一眼沈晏辭陰沉的臉色，“這事在大懿實在聞所未聞，微臣也只在古籍中聞得一二記載。此類異胎非尋常診脈或觸診可以察覺，究其根源，或是因母體孱弱，氣血供養不足，導致雙生子在胎里發育時未能完全分離，長成時才會連在一處......”

“放肆！”沈晏辭喝道：“你的意思是，這事難不成還要怪皇后？！”

“微臣不敢！”侯院判嚇得魂飛魄散，整個人幾乎匍匐在地，

“皇上息怒，微臣絕非此意！只是......皇家誕育怪胎，自古便被視為不祥之兆。婦人生育，孩子的好壞都系在母體氣血精元之上。微臣只怕這般異象，會于大懿國運有損！”

說著用力磕了兩個響頭，忠言逆耳道：“茲事體大，關乎國本！微臣斗膽懇請皇上，傳欽天監正使速速入宮測算一番，以解異象，定國安邦！”

他把這件事推托給了欽天監，而欽天監的人又能說什么？

龍胎有異象，自古以來便被視為上天示警，國祚不祥。

前朝的豫嬪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她不過是生下了一個獨臂的畸胎，便被圣祖皇帝以‘不祥禍國’為由打入冷宮，連帶著孩子也被活埋祭天，只為祈求國運昌順。

侯院判字里行間打得便是這樣的主意。

他把所有人力失察的因素全部略去，將太醫院扯個干凈。

只反復陳述皇后不祥，禍水東引。

所有人都知道在沈晏辭心中，江山社稷、大懿國運大于一切。

為了國運昌盛，為了不讓皇家丑聞傳出去，引得百姓議論動搖國本，

沈晏辭大抵會照著圣祖皇帝的做法，將這兩個孩子草草處置了。

而后......

沈晏辭若對皇后看重，說不得會隱瞞皇后真相，只說她誕下了一雙死胎。

若沈晏辭因此事和皇后心生嫌隙，那也是他們上位者之間的事兒，與他一個太醫何干？

宮中的生存之道，向來是明哲保身。

此刻，侯院判偷偷抬眼，看著沈晏辭目光落在襁褓上，眼底翻涌著顯而易見的殺意，便知沈晏辭心中自該有了考量。

然而侯院判不知道的是，

沈晏辭不是圣祖皇帝，他根本就不信鬼神之說，更不會相信與他青梅竹馬、拼盡全力為他生下孩子的皇后，會是個什么‘不祥之人’。

故而侯院判也不會知道，沈晏辭此刻眼底的殺意并非是對著皇后，也不是對著這對生而有異的孩子，

——而是對他！

聽得沈晏辭戾聲道：“傳朕旨意。將......”

——“皇上三思！”

【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