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雨亂風驟。
上京的這場雨,延綿不絕下了幾日,毫無停歇之勢。
長街甬道上,各處都濕漉漉地透著霉氣,
新刷的朱紅宮墻被洗褪了漆,斑駁了大片。
又混著雨水,似鮮血般流淌一地。
太后被行刺的消息不脛而走,后妃驚動,冒著雨三五成群結伴來了仙壽宮探望。
太后叫人回了話,只說要靜養,領了她們的孝心,讓各自回宮去。
眾后妃紛紛散去,唯有順妃僵著不肯走。
她的腿傷一到陰雨天就疼得厲害,這會兒只有倚著寶玲,才能勉強站住身。
雨越下越大,即便打著傘,主仆二人渾身上下也濕了通透。
寶玲勸道:“娘娘,太后或許已經歇下了。咱們還是先回宮去吧?”
順妃咬牙堅持道:“我見不到皇上,只有求太后見我一面,我才能......”
“你才能什么?”
身后響起一道清泠的女聲。
順妃余光探去,才見是宜妃折返回來。
她扶了順妃一把,又讓麗欣撐傘多護著順妃些,
“這么大的雨,你腿傷反復,再落了病根不愈,日子還過不過了?”
她看一眼仙壽宮緊閉的宮門,無奈搖頭,壓低了聲說:
“就算讓你見到太后又能如何?你開口關心不了她老人家兩句,就急著要為了邵氏求情。若再惹惱了太后,豈非自討沒趣?”
順妃方才在得知了沈晏辭今夜就要處死邵綺夢的消息后,已然急成了無頭蒼蠅。
得宜妃相勸,她竟也糊涂了,脫口而出一句,
“當年事到底是我對不住小姐,我......”
“你瘋了?”
宜妃忙去捂她的嘴,
“你如今是皇上的妃嬪,位列四妃,又是大公主的生母,身份何等尊貴?
哪里還能叫那個罪婦‘小姐’?這話要是讓旁人聽見了,你不在乎自個兒倒罷了,且想想你的女兒!”
提及盈月,順妃不禁怔忡。
她在宮中唯一所念,便是護得盈月周全,讓她能無憂無慮地成長。
她自身如何都無關緊要,但她不能牽連盈月。
她回過神來,轉身要走。
宜妃追上她,“這不是回永和宮的路,你腿不適成這樣,大半夜的還要去哪兒折騰?”
順妃道:“便是救不得她,我也得去見她最后一面。”
她強忍著淚,“最起碼我也要與她說個明白,讓她知道當年我為何會背叛她......”
“重要嗎?”宜妃反問:“當年事各自無奈,無論你因著什么,你也已經做下了。你現在跟她說這些,是想讓她臨死前原諒了你,你心里能好受些?”
她蹙眉搖頭,直說順妃是被雨淋昏了頭,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幫你隱瞞此事。你現在巴巴兒地跑去告訴她,便是讓皇后娘娘甚至是皇上,都知曉了此事。
你別是糊涂了,將好容易求來的安穩都拋了去!”
她湊近順妃耳畔,聲音冷肅地提醒道:
“你別忘了,你這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腦袋的大事!”
順妃沉聲道:“無論如何,我也要去送她最后一程!”
宜妃嘆息一聲,見她執意如此,也不再攔著,
“罷了,你愿意為難自己,誰也勸不得你。”
她看一眼黑黢黢仿佛漏了窟窿的天,囑咐一句,
“眼見這雨越來越大,入夜宮中又不許召轎,你自個兒路上小心些吧。”
順妃拖著如被萬蟻噬骨的左腿,在甬道上艱難前行著。
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迷蒙了她的視線,
也將她的思緒,拉扯回了許多年前。
五年前。
上京,沈晏辭府邸。
今日綺夢的母親做壽,她帶著雨燕回了娘家。
語芙原本想跟著伺候,綺夢惦記著她前幾日貪涼用多了冰,癸水來時腹痛難忍,便道:
“你好生在王府歇著,我讓張郎中給你開了溫經止痛的藥,你記著一日兩貼用著,可別忘了。”
送了綺夢出王府,語芙原本和下人們一起灑掃著庭院。
西偏房的婉音(宜妃)忽而喚了她去房中。
語芙家中本在川渝經商,日子過得富裕。
后來父親動錯了歪心思,花錢買通官員與他方便,這事被人檢舉后,皇帝大怒之下,將涉事之人舉家流放。
那時家中坦白從寬,將所有藏起來的錢銀主動上繳國庫,這才換來了一人免于流放。
父母與兩個兄長,毫無猶豫,便將這赦免的名額讓給了語芙。
語芙流落上京幾經輾轉,有幸讓綺夢遇見了她。
綺夢見她可憐,便央著父親買下她,入府貼身伺候著。
后來綺夢嫁入王府,語芙便和雨燕一并,跟來王府伺候。
婉音的父親是渝州的總督,和語芙算是同鄉,
語芙跟隨綺夢入王府后,婉音對她也多有照拂。
然而今日,婉音的神色瞧著十分凝重,
“朝廷追責當年事,你父親與官員勾結,在舉薦官員時,混進去了北狄的細作。
皇上大發雷霆,將當日涉事之人全都發回了原籍,下旨秋后問斬。你父母兄長,也在其中......”
語芙聞言慌的沒了主意,本想去求綺夢想個法子,
婉音卻道:“你去求她?你可知此番就是中書令搜集齊全了證據,將此事稟報給皇上?
皇上稱贊中書令這事兒辦得極好,這才抬了中書令夫人的一品誥命,方有了她今日大擺壽宴的風光。
你告訴了邵側妃又能如何?難不成她會讓自己父親丟了前程不要,去保你的父親嗎?”
語芙道:“那我去求王爺!”
“求王爺?”婉音被逗得發笑,“你是什么身份,王爺怎會為了邵側妃的婢子,去向皇上求情?”
她輕拍語芙肩膀,嘆道:
“我與你說這事,也是讓你有個心理準備。到時看能否求著邵側妃,許你回趟渝州,撿了父母兄長的尸骸,總不至于叫他們魂無所歸。”
這件事困在語芙心中,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
她必須要救她的家人!
她的家人為了護她犧牲許多,她如何能看著家人死在冰冷的閘刀之下......
這般想著,總算老天開眼,很快就給了她一個機會。
得知此事的第二日,綺夢還未歸府,語芙實在耐不住,先去求了沈晏辭。
然而她還未說明此事,上京卻突遭一場世所罕見的地動。
房墻倒塌之際,語芙為護主子,想也未想便將沈晏辭撲開。
而她則被壓在了廢墟之下,昏迷過去。
她醒來時,上京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已然亂作一團。
而她也被婉音送回了廡房。
她的腿很疼,掀開被衾看一眼,才見左腿傷得很重,皮肉翻卷,鮮血淋漓。
但好在沒有傷及骨頭,腿腳還能活動。
婉音見她醒了,安撫她說:
“上京亂了套,郎中一時不得來,你且忍一忍。”
她看一眼語芙的傷,又低聲說:
“又或許,你的機會來了。”
語芙不解,“什么?”
婉音道:“你救了王爺性命,王爺是親手把你從廢墟中挖出來的。見你無性命之憂,王爺才安下心來,忙著去救助百姓。你該了解王爺,最是重情義之人。
倘若你為了救王爺,而落了傷殘。那么或許......你也是有了資格,可以開口向王爺討個恩典,讓他出面向皇上替你的家人求情。”
婉音仔細打量著語芙的傷口,半晌,無奈搖頭道:
“但我瞧著你腿腳尚能活動,應該是沒有傷著骨頭。來日愈合,不過是落一道疤。這救命之恩,興許也要大打折扣了。”
這日后來,
語芙獨自躺在床上想了許久。
她怔怔看著腿上的傷,腦海中唯浮現出家人對她的好。
忽而,
有一可怖的念頭攀上了心尖。
終是在郎中趕來之前,
語芙從滿地狼藉中,撿起一塊殘缺的磚頭。
她奮力揮舞著,咬緊牙關,一下下狠狠地砸向傷口。
直至血水飛濺,露出森然的白骨來,也不曾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