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貴妃此番的風光,遠不止于宮中。
她在宮外的母家,今日也是熱鬧非凡。
她是本朝第一位貴妃,邵卓峰自覺臉上有光,在府上大擺宴席,宴請同僚。
前朝所至官員眾多,就連從前和邵家并不對付的幾名老臣,也肯賞他幾分薄面。
是為著邵綺夢榮升貴妃,也是為著如今前朝的局勢。
席間,有朝臣與邵卓峰把酒言歡,幾杯黃湯下肚,嘴上也松了把門,
“中書大人此番是大喜吶!皇上在這節骨眼上封了貞妃娘娘貴妃的位份,要我說,該是另有深意才對。”
他湊近邵卓峰,語氣莫名興奮起來,
“邵大人可聽說了?帝后在溫泉山莊身染天花,雖說有驚無險,但到底還是招惹了禍事。
皇后懷有身孕,卻被天花所累小產滑胎、損及宮體,只怕此生都再難有成孕的指望。”
“莫大人可不好以訛傳訛。”邵卓峰沉下臉色,打斷了道:“這些捕風捉影的話信不得。”
莫大人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倘若這些傳言非虛,那中宮無嫡子所出,貴妃娘娘的大皇子,無疑就成了皇上立儲的首選。”
邵卓峰肅聲道:“莫大人是有些醉了。莫說流言不可信,且即便是這般,皇上正當盛年,又哪里來的立儲一說?”
莫大人端著酒杯的手有些不穩,灑了酒水濺在朝服上。
邊兒上坐著的范大人見狀,忙招來下人將莫大人扶到一旁醒酒,又兀自坐在邵卓峰身邊,低聲道:
“莫大人是說了醉話,但也并非全然沒有道理。皇上是正值盛年,但立儲一事,向來是宜早不宜晚。圣祖皇帝不就是個例子?
當年圣祖皇帝秋狝狩獵時,不慎墜馬摔了顱腦,昏迷六日終究不治而亡,駕崩時也不過二十有三的年紀。
圣祖皇帝駕崩前并未立儲,惹得時局動蕩,內憂外患此起彼伏。更讓西域有了可乘之機,攻下了咱們大懿邊城十二塞。
時至今日,那些失了的疆土還未完全收復。足見圣賢云‘國不可一日無君’,那都是踩著慘痛經歷而歸出的道理。”
他二人的議論聲不大,奈何席間極靜,人人都在側耳靜聽。
也有朝臣忍不住開腔道:
“皇上此番去了趟溫泉山莊,又是身患病疫,又是險些被煙花傷了龍體,這哪一樁哪一件不是意料之外的危險?
我聽說近來已有許多言官給皇上上奏,諫請皇上早立儲君,以固國本。且本朝立儲,向來是立嫡立長。皇上既不得嫡子,那......”
“夠了!”
邵卓峰驟然發作,將杯盞朝桌上一摔,板著臉,語氣冷硬道:
“今日老夫邀諸位大人過府,是慶賀貞妃娘娘榮升貴妃一事。諸位大人若是喝醉了酒,邵某可叫了車馬護送回府,莫要在酒桌上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胡話!”
他雙手參天一拜,畢恭畢敬道:
“得大懿列祖列宗庇佑,皇上定當萬歲萬歲萬萬歲。便是要立儲,那也不是咱們這些人臣可在私下妄議之事。諸位大人若要再說些掃興的話,就休怪邵某不念同僚情分,下了逐客令!”
眼見邵卓峰當真惱了,大伙兒這才收了恭維奉承,再不敢多閑話半句。
席間卻才岔開話題,趕著上了一道炙羊排。
眾人正要啟筷時,范大人鼻翼微翕,很快蹙眉掩面道:
“這肉聞著像是臭了?”
陸續有人應道:
“嘶......好像是有股子味道。”
說著深吸一口氣,似要確定。
正呼吸間,有家丁火急火燎地跑過來,立在門前聲音發抖道:
“老、老爺!出事了!”
邵卓峰橫他一眼,“這么些大人都在,你毛毛躁躁的成何體統?說!怎么了?”
家丁哆嗦道:“鎮、鎮國公府上拉來了一車賀禮,說是要恭賀娘娘榮升貴妃。鎮國公府這幾個月和咱們鬧得不可開交,奴才自然不許他們卸車,可......噦......”
他猝然干嘔連連,捂著口鼻道:
“車上竄下來幾名奴仆,打開轎門端著木桶出來,二話不說就往咱們府門上潑......那潑出來的......竟都是金汁!”
一語落,滿殿嘩然。
繼而便有作嘔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邵卓峰氣得面紅脖粗,忍下惡心,高聲罵道:
“豈有此理!那老匹夫是活膩了!”
他罵聲越是中氣十足,吸進肺腑的惡臭就越是刻骨銘心。
旁人才聽不得他動怒。
一個個掩口遮鼻,慌也似地從后門逃了。
邵卓峰追著眾人,沖他們喊話道:
“鎮國公舉止瘋魔,竟做出這般荒誕之事!明日上朝,老夫定要向皇上參他一本!諸位大人皆是見證!可該......”
不等他話說完,方才還門庭若市的中書令府,便唯余下了一片透著‘味道’的狼藉。
是夜,
府邸門前金汁早已清理干凈,空氣中再不聞惡臭,只隱隱透著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邵卓峰獨坐八角亭,口中悠閑哼著小調,手邊烹煮著濃醇茶水。
末了,
聽得身后有腳步逼近。
邵卓峰并不抬頭,只沏一盞茶,置于對面空座,
“這是極好的雨前龍井。柳兄嘗嘗看,可還合口味?”
柳扶山落座對面,將茶盞向邊兒上推了把,揶揄道:
“多謝邵兄好意。只是貴府今日險些被腌入了味,只怕再好的茶,我也無福消受。”
“哈哈哈。”邵卓峰敞聲笑道:“不過是臭雞蛋混了些黃水兒,老夫也是沒料到,味道竟那般沖鼻。”
今日的‘糞水’,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
為得就是讓沈晏辭知曉,他二人為著他先前的算計,至今還鬧得水火不容。
等明日上朝后,二人再當著沈晏辭的面吵鬧一番甚至大打出手,更要落實了兩家交惡的‘事實’。
待來日言官進言立儲的折子上多了,沈晏辭有了顧慮,難免
會問一問柳扶山的意思。
到那時,若柳扶山若進言,立嫡立長乃固國本之計,這話不存私心,份量便更重些。
邵卓峰輕輕搖晃著茶盞,似笑非笑道:
“允謙被立為太子是早晚的事。待到八月秋狝時,柳兄猜猜看,那小娃兒會不會和圣祖皇帝一樣,落得個摔落馬背,重傷駕崩的下場?”
言罷,彼此相視一笑,
諸多算計,盡數掩于微涼月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