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駕二月初八起行回鑾,途徑云蒙山時,行隊暫止,稍作休整。
沈晏辭曾與南瑾提及過,
云蒙山山頂有一處靈安寺,供奉著九位大佛,主住持又是年逾百歲的得道高僧,此間祈福很是靈驗。
于是行隊修整時,聽沈晏辭說近來厄事頻發,總有不順,欲往靈安寺祈福一番。
一祈百姓安居樂業,國泰民安;
二祈大懿國運昌隆,子孫繁盛。
這樣祈福祭祀的活動,向來都是由皇后陪伴在沈晏辭身邊。
原本帝后已準備成行,可太后卻說:
“皇后身子尚未養好,登山路遠難行,終歸折騰,怕是要受累了。”
說著睨一眼貞妃,道:“皇帝既已許了貞妃協理六宮之權,這種事她也是有義務替皇后代勞的。這樣吧,讓哀家做個主,今日便由貞妃與皇帝同行祈福。讓皇后留下,好生歇一歇罷。”
此話一出,眾后妃的神色皆生了些許微妙變化。
尤其是皇后。
她幾乎是僵在原地,人瞧著都有些恍惚了。
太后潛心禮佛多年,最是篤信佛法之人。
沈晏辭此行,若是只祈求大懿國泰民安,讓皇后跟去倒也無妨。
可若要是祈子孫昌盛......
皇后終歸是宮體受損的女子,今生注定子孫緣薄。
要是讓她跟去祈福,未免會與所求相悖,難得靈驗。
貞妃再是愚笨,當下也聽出了太后的弦外之音。
她一貫不滿皇后,總是念著昔日在潛邸時,她與皇后都是沈晏辭的側妃,卻在沈晏辭登基后,她只得了區區妃位。
她總是盼著要壓皇后一頭的。
可如今太后給了她這‘越俎代庖’的機會,她反倒是與皇后一樣怔愣住。
先是目光不為人所察地偷覷了皇后一眼,思忖少頃后,正要說些什么,
卻見皇后得體一笑,趕在她前頭應了太后,道:
“兒臣多謝母后關心。兒臣從溫泉山莊趕路至此,自覺乏累。便想要跟著皇上祈福,也只怕有心無力。”
說著看向貞妃,笑著頷首,“今日怕要有勞妹妹了。”
沈晏辭握著皇后的手說:“也好。登山勞神,皇后好生歇著。”
話落,便帶著貞妃一并走了。
廳中寂寂片刻,榮嬪最先耐不住,小聲跟身旁的南瑾與宜妃嘀咕起來,
“太后這是怎么了?她不是向來討厭貞妃嗎?她說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不宜跟著祈福。那貞妃不也是死里逃生才撿回了一條命?她的身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宜妃道:“你是沒聽懂太后的意思?大懿佛寺里供奉的那些神佛,可與妹妹信奉的真主安拉不一樣。”
她低低喟嘆,語氣中滿是憐憫,“所謂‘所求所得’,是你要先有能‘得’的條件才行。你讓一個不好生養的女子,去祈求子孫昌盛,豈非鬧了笑話?”
榮嬪這才明白其中深意,可還是不忿道:
“就算皇后娘娘不便,那也該讓宜妃娘娘您去才是。貞妃手上沾染了那么多條人命,她入了佛寺,就不怕遭報應?”
“本宮去?呵呵。”宜妃尷尬一笑,自嘲道:“妹妹真是說笑了。貞妃不日就要被晉為貴妃,本宮跟她差著位份,日后見到她都得守著規矩請安行禮,哪里還能有本事越過她什么?”
又勸榮嬪說:“妹妹也別跟這兒吃心了。往后這樣的事,只怕還陸續有來呢。”
誠然,宜妃所言一語中的。
回了宮中,幾乎所有的風光都落在了貞妃身上。
她原先被挪去了昭純宮和嘉答應一起住著,等回宮第二日,沈晏辭就許她搬回長樂宮獨居。
宮中上下,也都在為她的生辰和冊封禮的籌辦而忙碌。
內務府貫會來事,知曉沈晏辭對貞妃看重,安排貞妃壽宴時,竟是比著皇后千秋節的例子,把她當成‘副后’捧著。
終于,
到了二月十八這一日,沈晏辭正式下詔,冊封貞妃為貞貴妃。
她是本朝第一位貴妃,冊封典禮陣仗頗大,連冊封禮都是由著禮部和內務府聯合主持。
待當著沈晏辭和太后的面成了禮,貞妃還得去鳳鸞宮叩拜中宮,得了皇后親授冊寶,這才算徹底禮成。
后妃們一早就已經齊聚鳳鸞宮,等著貞妃來此謝恩了。
等了半日,聽得門外有內監揚聲報一句,
“貞貴妃入鳳鸞宮,恭謝皇后懿恩,得皇后教導,授冊寶。”
眾人目光旋即追至正門。
南瑾匿在人群中,遠遠兒看著貞妃緩步走來。
她身穿貴妃朝服,發佩金冠,通身金絲墜玉,奢華到無法用言語形容。
明麗眩烈的日光灑下,折射在朝服繁密的金線上,在她周身籠了一層薄薄的金。
她整個人都在發著光,幾乎讓人不能直視。
每路過一名后妃,便得人低頭頷首,淺淺施禮。
就連從前與她平起平坐的宜妃和順妃,也要對她畢恭畢敬,不敢僭越。
直至一路行至內殿,貞妃停在堂下正對著鳳座的位置,向皇后行了三跪九叩大禮。
禮成,
她想端端正正挺直了腰桿跪著,就像從前她跪拜皇后時一樣,即便是跪著,也要昂首挺胸,不覺低人一等。
然而今日,她再想將背脊挺直,卻尤顯艱難。
燙傷雖愈,卻在她后背愈合成大片黏連的疤痕。
那些疤痕扯著她完好的皮肉,皺縮在一起,讓她連一貫的昂首挺胸,如今做來都要承受極大的痛苦。
冊使捧來圣旨,皇后起身屈膝,余下后妃則與貞妃一樣,跪下聽旨。
聽得冊使聲音莊肅道:
“貞妃邵氏。誕育名門。柔嘉持節。性嫻禮教。常襄皇后端理六宮諸事。護君于危時。育皇長子健安。茲仰承皇太后慈諭。以冊寶封爾為貴妃。爾其長懷恭謹,以答新恩。欽哉。”
貞貴妃雙手捧下圣旨,又接過象征貴妃位份的冊寶,目光直勾勾盯著皇后,不甘示弱道:
“臣妾邵氏,恭謝皇上、太后、皇后娘娘圣恩!日后定當盡心輔佐皇后,好生協理六宮,和睦宮闈。必不讓皇上、太后、皇后失望。”
她語氣中攜著顯而易見的挑釁。
不過皇后并不與她計較,笑著揚手道:
“貴妃,平身吧。”
貞貴妃甫一起身,余下后妃又齊齊向她行了跪拜大禮,齊聲道:
“臣(嬪)妾給貴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貞貴妃眼風犀利掃視眾人,回身落座靜了半晌,才聲音慵懶道:
“都起來吧。”
這一日,
南瑾眼看著許多后妃都巴兒在貞貴妃跟前,說著討好她的話。
貞貴妃的臉上,也一直膩著得意的笑容。
她是該得意的。
可為了這份得意,她都付出了什么?
沈晏辭身患天花時,她為了能見到沈晏辭,跑去清平宮外不知道跪了多久。
她自幼嬌生慣養,養的皮膚嬌嫩,如此作賤自己,膝蓋難免會生出隱疾。
即便她極力隱藏,南瑾也瞧得出,她的步伐比之從前的輕盈,要不穩了許多。
貞貴妃最是擅舞、愛舞之人,
昔日一曲霓裳羽衣舞,技驚四座,贏得滿堂彩。
然而這樣的腿腳,她日后還要如何飛舞蹁旋,惹人驚羨?
還有她后背的傷。
令得她那樣一個驕傲的人,一個被千夫所指,也能昂首挺胸,半分不懼,舌戰群儒的人,
日后卻只能以寬闊的華裳,掩蓋她迫于無奈的含胸駝背。
她近乎是失去了她從前所珍視的一切,才換得今日這份令她魂牽夢縈的榮光。
當真值得嗎?
南瑾并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今日貞貴妃臉上的笑容,似乎并不及從前那般明媚燦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