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蕪的計策很簡單,概括起來就四個字——調(diào)虎離山。
孫景是孫夫人幼子,卻比難產(chǎn)的長子更得主母寵愛。侍衛(wèi)們不敢認真阻攔,被他輕易闖進屋。
只見墻角紗簾后站著一道人影,孫景還以為是崔蕪,哈喇子好懸流出來。
“美人,是你給我留的字箋吧?”他涎著臉上前,“不堪芳草思王孫……嘖嘖,我都不知道,你對本郎君用情居然如此之深。”
“依我說,我那大哥也沒什么好的,你不如隨我去見母親,從此過了明路,當我屋里人。我保證比大哥更疼你……”
說話間,他已摸到墻角,正要伸手揭簾,忽而察覺不對:“你、你不是……”
話沒說完,一只手閃電般探出,猝不及防地敲上他后頸。
孫景連驚叫都來不及,翻了個驚恐不定的白眼,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紗簾分開,走出一道頎長身影,正是那黑衣人。
與此同時,崔蕪也從藏身處閃出,眼疾手快地帶上門閂。
黑衣人:“你怎知孫景見了字箋,一定會來?”
崔蕪抿起唇角。
她怎會不知?
打從孫景頭一回見她,一雙眼珠就黏她身上沒撕下來過。后來幾回偶遇,哪一次不是扯著她衣袖,涎皮賴臉地說了好半晌的渾話?
有一回還被孫彥撞著,看出孫景那點上不得臺面的心思,當即生出一腔邪火。不好對親弟弟發(fā)作,就拿崔蕪出氣,尋了個由頭,杖了她五棍。
“旁人且罷了,孫景卻是被他親兄長壓了這許多年,心里早憋著一股火氣,”崔蕪說,“他的心思不是一兩天,如今能得償所愿,還可以下下兄長顏面,有何不愿?”
“左右,我不過是個身份低賤的玩意兒,孫彥還能為了個‘玩意兒’,懲治自己親弟弟不成?”
那話里的自嘲意味濃烈到想忽略都難,黑衣人目光微閃,卻未開口。
他扯下床幔,撕成布條,將孫景結結實實地捆在胡床上。
又把這位孫二郎君的嘴堵嚴封實,確保他就算醒了也無法張口呼救。
“接下來怎么做?”
崔蕪意味深長:“我若是郎君,現(xiàn)在就去書房院外候著,等待時機。”
黑衣人微微瞇眼:“你想用孫景做文章?孫昭畢竟是一地節(jié)度使,未必會讓你如愿?!?/p>
崔蕪哂笑:“誰要跟姓孫的談條件了?”
黑衣人凝眸看來。
只見崔蕪笑意歡悅,從案上端過燒了大半的燭臺,隨手甩上床榻。燭火舔舐著紗幔與蜀錦被褥,方才錦繡叢生的羅漢床,轉瞬燒成了滾滾熔爐。
黑衣人愕然:“你做什么?”
崔蕪彎落眉眼。
那一刻,壓抑許久的隱忍陰霾一掃而空,她揚眉輕笑,艷色迫人目光犀利:“要緊的不是我做什么,而是郎君該做什么?!?/p>
“只要有人將孫二郎君身陷火場的消息散播出去,府中守衛(wèi)不敢不救。而巧的是,那間書房離這兒近得很,趕來不過半盞茶功夫?!?/p>
“接下來該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她抱胸倚著墻角,身后烈火幾能燒化眼球,那樣熊熊烈烈的光映照在她側臉上,卻不能讓那女子眼神變熱分毫。
黑衣人不再多言,回身拍開窗扉,極利落地閃身而出。
下一瞬,院中響起女婢惶急的驚呼:“快來人!走水了,走水了!”
崔蕪快步搶到窗前,“啪”一下合上窗板,從里頭上了栓。
與此同時,被打暈的孫景在高溫與濃煙的雙重夾擊下清醒過來??辞遄陨硖幘?,他神色驚恐,下意識掙扎呼救,奈何布條捆得太牢,除了連著胡床一起摔在地上,并沒取得任何效過。
被濃煙遮蔽的視野中出現(xiàn)一角裙擺,崔蕪蹲下身,低頭端詳著他。
孫景臉上又是汗又是淚,拼命想求饒,被堵住的口中卻只發(fā)出含混的“嗚嗚”聲。
“你兄長囚我自由、辱我尊嚴。你父親想要我的命,當我是一只隨手就能碾死的螞蟻?!?/p>
崔蕪輕言細語:“但是孫二郎君,螻蟻咬人,也是會痛的?!?/p>
身后是滾滾烈焰,她輕掠云鬢,笑容明艷,分明是見慣的云鬢花顏,孫景心頭卻沒來由泛起寒意。
他一個沒忍住,□□涌出熱流,竟是生生嚇尿了。
***
片刻后,闔府上下的仆婢親衛(wèi)都被驚動,拎起水桶水盆,往同一個目的地奔去。
與此同時,崔蕪取出孫景封口的布條。得了自由的孫二郎君顧不得形象,翻滾著朝門口爬去,聲嘶力竭地呼救道:“快來人!我在里頭!快,快救我!”
外頭的人聽著自家郎君動靜,焉有不奮力救人的道理?火勢雖猛,卻架不住有人拿命博富貴,硬是將反鎖的房門撞開一道窟窿,將身陷火海的孫景搶了出去。
崔蕪冷眼瞧著,并未阻止。
她的目的從來不是取孫景性命,而是配合黑衣人引開孫府守衛(wèi)。按說計劃執(zhí)行到這一步,已然大獲成功,她大可以跟著一起逃離火海,等著黑衣人履行承諾回頭接應。
但不知怎地,烈焰焚身、熱浪逼人,崔蕪卻莫名生出一絲眷戀之心,站在原地沒動。
“如果,”她忍不住想,“如果死在這里,就能回到原來的時空,也沒什么不好。”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就以蔓草叢生之勢占據(jù)心頭,令她邁不動腿腳。
直到一抹矯健身影分開濃煙,不顧一切地闖進火海,將她硬拖了出去。
“你不要命了!”
那聲音再熟悉不過,只是沒了昔日從容,顯露出幾分氣急敗壞。
崔蕪吸入大量濃煙,此際正值頭暈目眩、喉嚨灼痛,其實相當不好過。然而她直定定地看著孫彥,目光沉靜,不言不語。
孫彥見她臉色蒼白、眼角泛紅,只當她嚇傻了:“芳荃?”
心頭生出憐惜,他伸手欲拂去她臉上黑灰。
崔蕪卻反應極快地后退半步,剛好避開他的舉動。
孫彥臉色微沉。
“我或許是不要命,” 崔蕪語氣嘶啞,卻一字一頓:“但是孫郎君,請你記住,我就算不要性命,也得從你們身上撕塊肉下來!”
孫彥瞳孔驟凝,以他的城府,都被這話中冷意驚得一跳。
***
查明起火原委并不困難,半個時辰后,崔蕪被帶到正堂。
此番事故鬧得不小,孫景雖被及時救出,到底嗆了濃煙,又受了驚嚇,竟是發(fā)起高熱,口中囈語不斷。
孫夫人憂心幼子,陪在床邊寸步不離,只對外放話,必要查清此事,嚴懲元兇,給心愛的小兒子一個交代。
主母震怒如斯,連孫彥都沒了插手余地,有資格坐鎮(zhèn)堂上以一府之主身份問話的,唯有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孫昭。
崔蕪心知這一遭過后,自己與孫家人算是徹底撕破臉。干脆破罐子破摔,倨傲不跪,就這么冷冷地看著孫昭。
陪坐一旁的孫彥心頭咯噔,厲聲斥責道:“父親面前,豈容你放肆!還不跪下!”
崔蕪嗤笑:“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p>
孫彥越發(fā)震怒,這怒中卻是暗藏隱憂,蓋因他深知父親脾性,被個出身下賤的女子如此頂撞,無論如何無法善了。
孫昭卻是看也不看崔蕪,只淡淡吩咐道:“搜!”
侍立階下的部曲領命而去。
崔蕪知道他要搜什么,無非是疑心自己與外賊串通,想從居所尋出蛛絲馬跡。幸而她早有準備,將忽悠來的匕首藏在花根底下,想來部曲不會留意。
事實也的確如此,部曲并未從崔蕪院落發(fā)現(xiàn)端倪,倒是孫昭身邊的裨將匆忙趕來,下跪回稟道:“末將奉節(jié)帥之命封鎖城門,可看守城門的校尉說,半個時辰前,有一隊人馬身著府中部曲服色,手持郎君手令,聲稱是奉命出城辦事。”
“守城的校尉親自勘驗過,手令所蓋,的確是郎君調(diào)動部曲的印鑒?!?/p>
崔蕪在一旁聽著,聯(lián)系前因后果,不難推測出:那位不知來歷、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費了偌大力氣潛入書房,目的就是尋到這枚印鑒。
孫昭垂眸:“出城的只有人?”
裨將道:“這些人押送著車馬,里頭都是藥材。”
孫昭曲指在案上扣了扣,并不顯得如何驚訝。
崔蕪暗搓搓地豎著耳朵,只盼孫昭多說幾句,好從字里行間推斷出更多信息。
孫昭卻一字不提,陰鷙銳利的目光終于轉向崔蕪:“將這賤婢拖出去,亂棍打死。”
崔蕪:“……”
她精神一振:機會來了!
崔蕪當然不是腦子被板磚拍了,只是于她而言,“杖斃”未嘗不是機會——她是學醫(yī)的,知道不少讓生命體征暫時消失的法子,雖說風險不小,可一旦裝死成功,就能脫離節(jié)度使府,從此海闊天空。
縱然時逢亂世、風雨如晦,可對生有雙翼的飛鳥而言,寧可搏擊風雨,也不愿困守金籠。
她算盤打得響,卻算漏了孫彥。眼看部曲上來拖人,他擺手攔下,竟然擋在崔蕪身前:“請父親暫留她一命。”
孫昭眼神不善。
“此女吃里爬外、勾結外敵,更欲離間你們兄弟情誼,”他審視著長子,“你還要為她求情?”
孫彥:“是?!?/p>
孫昭冷笑:“你可還記得,你未過門的妻子是吳氏六娘,不日便要完婚?”
孫彥道:“兒子沒忘?!?/p>
孫昭:“你既沒忘,就該好生處理明白自己的后宅事,而非優(yōu)柔寡斷、拖泥帶水,以致拖累己身!”
他一指崔蕪,語氣是少見的冷戾:“紅顏禍水莫過于此,若留下她,只怕孫氏再無安寧之日?!?/p>
崔蕪被“紅顏禍水”四個字扎了心,嗤笑一聲。
孫昭與孫彥父子倆的目光頓時掃來。
“紅顏禍水?”崔蕪慢悠悠地道,“孫節(jié)度,你別忘了,當初可是你兒子死皮賴臉,非要把我?guī)Щ馗?。?/p>
“我是紅顏禍水,那他是什么?靠下半身想事的種馬?”
孫昭眼神森然,孫彥倒抽一口冷氣。
他一直以為崔蕪只是牛心左性轉不過彎,今日才知,這女子根本是個瘋子。
“你都聽到了?”孫昭卻并未發(fā)怒,想來如崔蕪這般出身卑賤的“玩意兒”,也不值得吳越之主動怒,“你還要容這賤人活著?”
孫彥卻道:“她雖不懂規(guī)矩,到底懷了我的血脈,還請父親看在她腹中孫氏骨血份上,容她生產(chǎn)之后再作處置?!?/p>
孫昭:“……”
崔蕪瞳孔巨震。
這個晴天霹靂幾乎震散她的神魂,若非這些年的穿越際遇將心智磨練得足夠堅忍,幾乎當場失態(tài)。
她相信孫彥沒說謊,這男人雖然既狗且渣,卻不大會在這種事上瞎編亂造?;叵肫饋?,這些時日身體確實有些異樣,只是崔蕪滿心滿念都在如何落跑,根本沒往那方面想。
以至于被孫彥占得先機,大約在命郎中為她診治外傷時,他就發(fā)現(xiàn)了此事,只是一直沒聲張,就為了在最關鍵的時刻拿捏她一把。
想通關竅,崔蕪恨得牙根癢癢。
孫昭卻猶自不信,當即命人尋來府醫(yī),為崔蕪診脈后,得出一個不出所料的結論:“這位姑娘確實已有將近兩個月的身孕,只是胎氣尚未坐穩(wěn),需安心靜養(yǎng)?!?/p>
孫昭不把崔蕪當回事,卻不能不顧及她腹中孩子。即便他不在乎,孫夫人也不能答應。
“這畢竟是彥兒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咱們孫家的骨血,”她說,“旁的我不管,孩子必須留下!”
孫昭還有猶疑,實在是孫家這個虧吃得不?。骸八缃窬透艺讨鴱﹥簩檺酃唇Y外人、離間兄弟,若真生了孩子站住腳,指不定能掀起什么風浪?!?/p>
他背手在屋里踱了兩圈,下定決斷:“孩子可以生,人卻不能留,不然和吳家也不好交代?!?/p>
孫夫人想了想,應承了。
***
孫家的這番打算,崔蕪并不知曉。托身懷六甲的福,她沒有立刻被拖出去亂棍打死,而是獲準回到原先的偏院,由郎中為其診脈安胎。
這對崔蕪而言,并不算什么好消息。
她雖暫時逃過一劫,院落看守卻越發(fā)緊密:屋里兩個婢女近身伺候,院子里亦有四個膀大腰圓的仆婦待命,更別提院外的部曲暗衛(wèi)。
如此里三層外三層,徹底斷絕了逃跑的可能。
比坐牢更棘手的,則是她腹中多出來的生命。
這是崔蕪從未想過,或者說,拒絕考慮的可能?,F(xiàn)代人的靈魂沒有“為母則剛”的覺悟,也不具備繁衍血脈的本能,而這孩子來臨的時間點太微妙、太尷尬,仿佛他的存在只是為了提醒她,身不由己的無奈與尊嚴被打碎的屈辱。
這讓崔蕪胸口煩悶,恨不能大吼大叫,或者抓起陳設亂砸一通。
但她終究克制住自己情緒,因為這時孫彥走了進來,目光落定在她身上,好似覆了一層嚴霜。
“一早提醒過你,節(jié)度使府不比旁的,趁早收起你那些小聰明,”他的視線下挪到崔蕪腹部,略略緩和,“若非你時運不錯,如今已被拖去亂葬崗上。”
崔蕪還沒從震蕩的情緒中恢復過來,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仿佛一條鴻溝,將她阻隔在“逃跑”的另一端。
因為這一點,她無法對他產(chǎn)生期待,血脈相連也不行。
“我寧可被拖去亂葬崗,”崔蕪平靜地說,“好過被困于孫家后宅,當一條搖尾乞憐的狗?!?/p>
孫彥不意她剛經(jīng)歷過一場生死危機,脾性還這么剛硬,一時怒恨交加。然而隨即,他想起醫(yī)者所言,崔蕪胎氣不穩(wěn),又將到了嘴邊的發(fā)作生生壓下。
“你以為你是搖尾乞憐的狗?你可知如今的世道,多少人想當一條太平犬都不得!”孫彥冷笑,卻不欲詳說,唯恐漏了一兩句口風,被她知曉地理風貌,趁機逃走,“你一介弱質(zhì)女流,離了節(jié)度使府能有什么下場?好一點的,被人牙拐了賣入青樓,若是淪為菜人,連具全尸都保不??!”
所謂“菜人”,就是每到王朝末年或是饑荒年代,貧苦百姓為了給家人尋得一線生機,被迫到市場上,將自己當作肉食賣掉。
那是史書中最為黑暗的時代,惟其如此,才會引來執(zhí)筆者“四海淵黑,中原血紅,有生不如無生,為人不若為鬼”的感嘆(1)。
崔蕪并非困囿閨中的亂世土著,對府墻外的腥風血雨有著清晰的認知,但她依然向往墻外天地。
“即便是再次賣入青樓,或是淪為菜人,也好過被困在后宅當妾,”崔蕪說,“至少,我能選擇自己的命運。”
孫彥一時惱恨,一時又不解——不明白她一介纖纖弱女,怎會有這般烈性的脾氣,哪怕知曉懷了自己的骨肉,也不肯說一句軟和話?
“你連我這節(jié)度使府都走不出去,還說什么選擇自己的路?”孫彥冷哼一聲,心中惱意勃發(fā),只想不遺余力地敲斷崔蕪傲骨,“真不知該說你是天真還是愚蠢!”
崔蕪不是圣人,被他一句話激得熱血上頭。但過往十年的摧殘磨礪,足夠她在需要冷靜的時候保持理智。
她就這么冷靜到近乎冷漠地看著孫彥,一雙點漆眼眸好似深潭,不見底。
以孫彥的城府,都被她看得心頭微涼。轉念一想,這女子已然有了自己的骨血,只要順利產(chǎn)子,心思便算安定下來,再做些水磨工夫,總能叫她心甘情愿地服侍自己。
打定主意,他語氣也和緩了許多:“你且安心養(yǎng)胎,待生下孩子,我自能說服父親母親,給你一個名分。”
“我亦打聽過,父親為我定下的吳氏六娘溫柔賢淑,閨中頗有令名。只要你安分守己,用心服侍主母,她必能容你?!?/p>
他用簡單的三言兩語,描述出來日的屈辱與壓抑,而她是戴著鐐銬的囚犯,即將被押入無邊金籠。
崔蕪郁氣上涌,陡然噴出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