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蕪上一回聽到“秦蕭”這個名字,還是在汴梁城酒樓中。不過當時,說書先生一筆帶過,是以只留了個大致印象,并未往深細想。
如今再次聽到,好似霹靂當頭落下,照亮了隱在云遮霧繞背后的種種關聯。
“西北,族中排行第二,名字里也有個蕭,”她皺眉尋思,“會是巧合嗎?”
畢竟,再一再二不再三。
“你幫我個忙,”崔蕪安排任務,“打聽一下,這個秦蕭出身為何,為人如何,有何事跡。”
丁鈺很樂意受她指使,答應著去了。
崔蕪則繼續投身治病救人的行當,不過浸潤越久,見得越多,她心中疑惑也愈加深重
憑胸中所學藥理知識,手上練就的外科本事,她固然能救回一條人命,甚至幾十、幾百條也不在話下。
但她擋不住外族破城當頭斬落的屠刀,熄不滅中原大地燎野而起的狼煙,也改不了底層百姓為人魚肉、受人擺布的命運。
難怪昔年某位周姓先輩毅然撂下手術刀,改拿筆桿子。
那崔蕪呢?
她要怎么做,才能救下更多的人?
曾幾何時,崔蕪的想法是依附一方豪強,貢獻畢生所學,借他之手施展胸中志向。
但是看看棄城送地的晉帝,逼人做妾還自以為情深似海的孫彥,再對比雄圖偉略的耶律璟,她不確定了。
崔蕪不是自尋煩惱的脾氣,既然拿不定主意,就先著眼手頭之事。好在這些時日的辛勞沒白費,感染人數并未增加,癥狀較輕的病員也在逐漸恢復。
這一日,她正給一名老者搭脈,阿綽突然匆匆跑來,扯著她衣袖上氣不接下氣:“有、有人不好了!”
崔蕪最怕就是“不好”兩個字,這些天不斷重復,都快形成應激反應。她背著藥箱趕過去,就見倒在地上的是個七八歲的男孩,面皮紫漲,手捂胸口拼命倒抽氣,能吸進肺葉的卻寥寥無幾。
曾把藥湯往崔蕪臉上潑的老婦人抱著男孩,不斷呼喚男孩的名字,眼睛被慌亂煎熬得通紅。男孩卻給不出任何回應,喉間發出不祥的“荷荷”聲。
周遭圍了好些人,不無惻隱擔憂者,但誰都知道,傷寒過人極快,且崔蕪給他們立了規矩,不許隨意串動,更不許相互接觸,誰敢上前幫忙?
正不知所措之際,只見人影閃動,卻是那奉命為他們看病的漢女郎中箭步上前,將男孩翻轉過來,先清理凈他口鼻間的穢物,又毫不猶豫地低下頭。
兩人嘴唇相接,四周響起一片驚呼。
崔蕪充耳不聞,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男孩身上。她心知肚明,這是被痰液阻塞了氣道,如不盡快吸出,極有可能就此休克。但她手邊沒有工具,只能用最笨最危險的法子,口對口將痰吸出。
至于痰液本身具有極大的傳染性,不同種族間的敵對情緒,乃至這個時代的男女大防……在人命關天面前,也只能暫且靠邊站。
她運氣不錯,片刻后,崔蕪偏過頭,吐出一口白而稠膩的濃痰。與此同時,伏在地上的男孩猛抽兩口氣,臉色由青轉白。
總算能順暢呼吸。
老婦人爆發出一聲啜泣,抱著孫子不住摩挲,口中喃喃自語,從頭到尾沒正眼看向崔蕪。
崔蕪不以為意,接過阿綽遞來的竹筒,用淡鹽水漱了口,又重新戴上面罩。
“這孩子脈象沉滑,舌苔白膩,是痰濕之癥,”她給男孩把過脈,重新開了方子,“痰濁升到上焦,阻遏心肺生機,給他換半夏厚樸湯。”(1)
半夏厚樸湯的藥材包括法半夏,厚樸,茯苓,生姜,蘇葉,桂枝,丹參等,能通利心肺之氣,被稱為“破痰第一方”。
“走吧。”
崔蕪真心沒把這點意外放在心上,當初醫院輪崗時,見過形形色色的病癥,也經歷過家屬醫鬧。最瘋狂的一回,病人腸梗阻,糞便無法通過腸道排泄,只能嘔吐出來。
一干實習醫護從半夜折騰到天明,崩潰到死,此后整整一個月,崔蕪都見不得鴨腸。
在當時看來分明難以忍受的經歷,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變成可望而不可即的慰藉。
崔蕪閉了閉眼,飛快調整好心態。
往事不可及,來日猶可追。
比起這點意外,她更在意丁鈺帶回的情報。
“駐地東南角有個單獨的營帳,看著挺簡陋,門口卻有好些士兵巡守,估計里頭是什么重要人物。”
這一日中午,飯食里居然有羊乳,雖然有些膻氣,崔蕪還是抓緊機會塞進嘴里,用眼神示意丁鈺繼續。
“我著意打聽了,里頭好像關了對母子,也姓李,更多的就問不出來了,”丁鈺偷偷跟崔蕪咬耳朵,“不過我瞧看守如臨大敵的模樣,這對母子身份應該不簡單,需不需要繼續跟進?”
崔蕪心說:這貨不愧是從大廠里出來的,到哪都不忘給自己拉項目。
“暫時先不用了,”她謹慎評估過風險與收益,還是選擇放棄,“姓李的盯咱們緊,貿然行動很容易打草驚蛇,得不償失。”
她本著“人在屋檐下”的想法,不到萬不得已不想和強敵對上,卻忘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容不得她息事寧人。
堅持要找崔蕪麻煩的人是李恭。
崔蕪本以為劃了這張臉就能萬事大吉,不料低估了李恭搞事的決心。只是這一回,他看上的不是崔蕪的臉。
“鐵勒與中原是世仇,姑娘應該明白,你留在胡人帳中,永遠只能是個地位低下的女奴。運氣好點,或許被哪個權貴看上,娶回去當個妾室——但李某猜想,這不是姑娘想要的,否則你也不會舍了這張臉,也要留在營中當個勞什子郎中吧?”
李恭為人如何姑且不論,眼光著實犀利,一語刺中了崔蕪軟肋。這要換一個人,搞不好真會動搖。
“李某則不然,上回邀約姑娘固然冒昧,卻也是真心求賢。”難為他臉皮厚如城墻,三言兩語間就把“強取豪奪”粉飾成“求賢若渴”,“若姑娘愿屈就,在下可以說服節度大人,以女醫官之位相待。”
崔蕪貨真價實地愣住了。
華夏歷史源遠流長,醫學一道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被男性壟斷江山,女醫尚且寥寥無幾,為官方承認的女醫官就更少了。
正經排得上的只有兩人,一個是西漢武帝年間曾以女侍醫身份侍奉太后的義妁,一個是有著“女中扁鵲”稱號,卻因一己私欲喪失醫德最終遭人唾棄的淳于衍。
李恭能說得出這話,不論真心還是假意,其眼界已經超出同時代大多數人。
不愧是能干翻舊主、險些滅了河西名門的人物。
崔蕪有心看看他能叫出多高的價碼,故作猶疑:“可耶律將軍待我不薄,自古義士不投二主……”
李恭聽了這話,基本確認了判斷,這女子雖有些能耐閱歷,終究被書本中的“忠義節烈”套住,好忽悠得很。
“耶律將軍當真看重你嗎?”他意有所指地爆出重料,“那他可曾告訴你,千里迢迢趕來互市,原是打算拿你們這些中原奴隸換些牛羊牲畜回去?”
崔蕪:“……”
這個真不知道!
崔蕪猜到耶律璟大老遠跑這一趟絕對沒好事,可是當真相擺在面前時,她還是被“人為刀俎”這個**裸的事實撞中了心口。
哪怕她明知,耶律璟看重自己的醫術,李恭話中有相當一部分水分,但至少,耶律璟想把俘虜營里的中原百姓賣了,這事不是假的。
崔蕪幾乎可以想象出,這些人淪為奴隸后會是什么下場:饑餓、苦寒、任人凌辱、無休止的苦役,最終在傷病與虛弱中絕望死去。
無人能幸免,也不會有例外。
幸而崔蕪穿越多年,歷煉出非一般的城府,愣是沒讓李恭瞧出她此刻的心理活動。順著對方的話敷衍兩句,她若無其事地回了營帳,見著丁鈺,第一句話就是:“此地不能久留,必須想辦法逃走。”
丁鈺剛吸住的一口氣硬生生憋了回去:“出什么事了?”
崔蕪將李恭的話簡單重復一遍,不出所料見到丁鈺跳腳蹦高:“我還當姓耶律的給俘虜治病是良心發現,原來是怕豬太瘦賣不出好價錢,打著養肥了再宰的主意!沒人性的王八羔子,也不怕遭報應!”
崔蕪:“噗……”
她不是不血氣上涌,但丁鈺搶了她的話,甚至比她罵得還要淋漓盡致。崔蕪憋在心里的氣就像被針扎了,噗一下漏了個精光。
丁鈺沒好氣:“都要被賣了,笑屁啊笑!”想了想,又道:“那姓李的話可靠嗎?不會誑你吧?”
“李恭告訴我這些,無非想我留下效力,即便有水分,也不會全然是假,”崔蕪早就思量過,“至少,耶律璟想把俘虜賣了,這事肯定是真的。”
丁鈺還有疑慮:“天底下名醫這么多,那姓李的怎么就盯上你了?不會別有居心吧?”
這一點,崔蕪不是沒考慮過,但她左右權衡過,認為李恭說真話可能性更高。
畢竟,至少在正式建國前,黨項人是真的缺乏醫藥知識,單看巫術治病風靡一時便可見一斑。
想都知道,這樣的衛生條件遇見高傳染性、高致死率的疫病時,會出現什么后果,也難怪李恭吃一塹長一智。
既然后世黨項的醫藥文獻多譯自漢地中醫,那眼前的黨項高層看重一個中原女醫,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臉都花了,除了一身醫術,還有什么值得他覬覦?”
有那么一時片刻,崔蕪腦中飛快閃過“蕭二”這個名字,奈何時機地點沒一個對的,只得強行抹去:“但不管他所言是真是假,這地方都不能再待!”
丁鈺無條件聽她的:“那就走!”
他們其實還有別的選擇,比如接受李恭的橄欖枝,順水推舟地留下。比如回到胡人營地,至少耶律璟看重崔蕪的心思不是假的,她適當爭取,保住身邊人的可能性還是不小。
但無論崔蕪還是丁鈺,都沒有考慮別的選項,而是直接敲定了最艱難的一條路——逃出去!
大方針既定了,接下來就是如何實施。
這么大的動作,不是崔蕪和丁鈺兩個人能辦到的。抽了個夜深人靜的時點,她將此行跟來的俘虜召集一起,小聲復述了李恭的話。
“蟄伏只是一時,既然生而為人,就不能自甘輕賤為奴為婢,”崔蕪聲量不高,語氣卻極決然,“我打算逃走,有誰愿意與我一起?”
丁鈺自始至終站在她身后,用行動做出無言的支持。
其他人相互看著,沒有立刻回答,但也不曾流露驚愕勸阻之詞。
崔蕪看在眼里,有了幾分把握:“中原雖有戰亂,卻也天大地大。我等有手有腳、各懷所長,只要抱團取暖,何處不能容身?憑自己雙手過活,豈不比受人欺辱強得多?”
幾乎在崔蕪話音落下之際,混血兄妹就自發走到她身邊,甚至沒有一絲猶豫。
“你救了我唯一的親人,”延昭還是那句話,“我聽你的。”
事實證明,沒人是天生的奴才,有了帶頭效應,男人們接二連三地走上前——
“我也不想為奴!”
“大丈夫活這一遭,不是為了被人當牛作馬的!”
“你說怎么做,咱們都聽你的!”
他們看著崔蕪,外貌上迥異的特征在一瞬間隱去,唯有眼睛格外相似,好像藏著兩團火。
燒盡了所有的隱忍與隨遇而安,逼迫出骨子里的血勇與不屈。
崔蕪在這些人的眼睛里瞧見了自己。那火光不容分說地照徹心底,驅散了所有對前路的不安與迷茫。
她忽然前所未有地明白了“人心”的力量。
什么是人心?
那就是你在一個極端不利的環境中,做出了看似十分不明智的抉擇,卻有人依然愿意不離不棄地站在你身后,患難扶持,生死與共。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老祖宗的話還是有道理的。
不過,縱然多了十來個生力軍,崔蕪也不敢貿然采取行動。同伴是幫手,亦是壓力,她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拿命來賭,唯恐辜負了他們的信任。
“黨項駐地守衛森嚴,雖然病區要好些,卻也有看守巡防,不能掉以輕心。”
崔蕪拿著木棍,在地上畫出營地分布圖:“這是咱們居住的營地,每日天亮從這里進入病區,營地門口有士兵巡邏。我留意過,這些人每兩個時辰一換防,這是唯一的機會。”
“營地里除了我們,還有征調來的黨項百姓,幫忙做些浣洗擦身的粗活。按我的要求,他們進出都戴著面罩,倉促之間,并不容易分清誰是誰。”
“我需要有人借著黨項百姓的身份混出營地,設法隱蔽,等到天黑后配合行動。”
崔蕪盡量把話說得簡潔明了:“黨項軍雖不比胡人精銳,卻也不是吃素的,正面沖關沒有任何勝算。我們只能設法制造混亂,渾水才能摸魚。”
延昭和阿綽豎著耳朵聽著,因為身量緣故,看起來最瘦小不扎眼的阿綽是本次行動當仁不讓的關鍵。
“阿丁調查過,整個營地最容易引發混亂的有兩處,其一是馬廄,”崔蕪一點西南角,“馬廄堆滿草料,一旦失火,黨項人勢必忙于救撲,這就容易露出空當。”
引火并不難,他們為了熬藥,在營帳里支起簡易灶臺,手中也有火刀火石之類的物件。西北少雨,正值天干物燥時節,只需一點火星,就能將干草引燃。
延昭抬起蒲扇大的手掌,將阿綽躍躍欲試的腦袋摁下去:“還有一處是哪?”
崔蕪指住東南角:“這里。”
是那對神秘母子被關押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