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煙雨蒙蒙,花紅柳綠時節。
北地的連天烽火席卷不到長江以南,鎮海軍節度使府,院中桃杏競相吐出芳菲。滿庭春意中,卻透著一股不甚明顯的血腥氣。
只見江南庭院的扶疏花木間擺著一條長凳,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摁著一道纖瘦身影趴在凳上。
一旁站著個老嬤嬤,三兩下扒了凳上那人外衫,露出雪白粉嫩的后背。她手提藤鞭,高舉重落,“啪”一聲脆響,保養精細的白嫩肌膚上留下一道鮮紅印痕。
“咱們節度使府不比館閣窯子,行止起臥自有規矩。若有那心思輕浮的,以為仗著主子寵愛便能放肆僭越,那就是自己尋死!”
“啪”,一鞭。
“按照慣例,擅自出逃的下賤婢妾,活活打死都是輕的。但夫人心善,大郎君仁德,不要姑娘的性命,只罰三十鞭子,小懲大誡。”
又是一鞭,一道血,一層皮。
“大郎君瞧上姑娘,是姑娘的福氣。不然,似你這般出身低賤的楚館女子,連咱們節度使府的門都進不了。”
“姑娘倒好,全不惜福,竟敢私下逃走,枉費了大郎君在咱們夫人跟前求了半日的苦心。”
“終究是花街賤地養出來的人,不知規矩,不懂感恩!”
三鞭落下,那細嫩的后背已然鮮血淋漓,不成人樣。
一旁有仆婦看得不像,再一瞧,那挨打的女子面色蒼白氣息孱弱,遂湊到老嬤嬤耳畔低聲道:“差不多行了,畢竟是大郎君的人,萬一日后得寵呢?”
老嬤嬤藤鞭頓住,板著一張嚴明無情的臉:“姑娘,可知道錯了?”
三月的春風極為和暖,拂過枝頭時有細微的沙沙聲。陽光照不到的庭院一角卻是冷寂如冰,亦是森寒如冰。
“知錯?”
被摁在凳上的女子分明沒有抗爭之力,卻咬牙擰過頭,蓬亂鬢發下掩著半張臉,雖是面無血色,卻將滿庭春光壓得黯淡下去。
“你們大郎君強搶民女、逼人做妾,還問我知不知錯?”她嘶聲冷笑,“這就是節度使府的好教養,好規矩!”
老嬤嬤見過的世面不少,卻從未聽過這等大逆不道之語,當下倒抽一口涼氣。
手底越發不容情面,連著十鞭毫無喘息間隔地落下,險些將那女子笞得一口氣厥過去。
“就憑姑娘方才那話,合該拔了舌頭拖去亂葬崗,”老嬤嬤冷著臉,“怪道郎君總說,姑娘出身風塵、下賤輕浮,再不好好調教著,也不知有幾條命去填你這張利口。”
言罷,最后十鞭落下,那纖瘦身影一陣聳顫,好似風中即將折去的柔弱花枝。
卻終是挺直了脊背,寧死不肯服軟。
老嬤嬤跟在正室夫人身邊,調教過的婢妾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何曾見過這等執拗強硬的脾性?
只是三十鞭已盡,不好再打,遂冷冷道:“拖回院里,告訴伺候的人,再有下回,一并打死!”
***
偏院廂房開了又關,一道纖瘦身影破麻袋似地丟了進去。
崔蕪伏在陰冷潮濕的地板上,只覺那陰暗處的濕氣化作無數把小刀,鉆進骨頭縫里拼命攪動。
比濕氣侵體更痛的,是剛受過鞭笞的后背。傷口被冷汗浸透,似有千百根鋼針在血肉里亂扎亂刺,那滋味別提有多酸爽。
實在受不住,她頂著一副花容月貌,開口卻是一句極粗俗的:“狗娘養的!”
國罵出口,心中怨氣也發泄了不少。崔蕪攢夠力氣,幾乎是一步一爬,強撐著將自己挪到床上。
投入錦繡叢中的一刻,她受刑時繃得極緊的脊梁骨癱軟下來,放任思緒空白片刻。
那些被亂世十年掩埋住的過往,就這么沖破心防翻涌上來。
她叫“崔蕪”,不是身陷楚館時的花名,而是另一個時空,她的本名。當然,過往十年,沒人這么叫過她,她也從不去記那些充斥著柔媚脂粉氣的藝名。
總歸都不是她。
穿越網文常有,只是如崔蕪這般開局拿到地獄副本的,并不多見。穿來當天,她貧苦半世的爹娘險險就要餓死,沒奈何,拿親生女兒換了半袋口糧,好歹續上一條性命。
入了花樓,受鴇母教養十年,姿容舞藝無不絕佳,性情更是溫馴柔婉——當然,是裝的。
誰也料不到,在掛牌前一日,她打昏看守角門的老婆子,一口氣逃了出來。
卻是剛離龍潭,又入虎穴。
竟然半途遇上鎮海軍節度使嫡長子,被他瞧入眼,硬逼著帶回府中。
一開始,崔蕪不是沒想過虛以為蛇,將這姓孫的哄高興了,哪一日說不準大發慈悲,將她放出府去。
后來發現,她想岔了,打從第一日將她掠回府中起,孫郎君——鎮海軍節度使之子孫彥,從沒想過放她走。
竟是不管不顧,強摁著她要納為妾室。
若崔蕪是土生土長的亂世貧女,得了入節度使府為妾這么個歸宿,大約只能認了。
可她偏偏不是。
現代靈魂自有傲氣,認什么都行,就是不認命。
于是,她又逃了。
然后不出所料,被權傾吳越之地的節度使府抓了回來。
崔蕪在極度的疲憊與疼痛中,回顧了自己堪稱悲慘的前十七年生涯,正要昏昏沉沉地睡去,忽聽耳畔傳來一聲冷哼。
她打了個激靈,猛地睜開眼。
只見房門不知何時被人推開,陽光長驅直入,卻只照亮了身前一小片地方。逆光站著一道頎長身影,年歲約在弱冠上下,生得劍眉星目、氣度從容。
正是鎮海軍節度使之長子,時任潤州刺史,孫彥。
崔蕪疲憊得很,更兼不想看到這張臉,在被褥中翻了個身,竟是拿后背對著孫彥。
以孫彥的身份,吳越地界無人敢違逆,誰知一時大意,險些在個出身風塵的婢妾身上栽了跟頭。
如今見她挨了責罰,還不受教,竟敢背過身去,臉色越發陰沉:“起來說話!”
崔蕪背上沒一塊好肉,動一動就疼,根本不屑搭理他。
孫彥接二連三受了冷遇,胸口郁氣蒸騰而起。他箭步上前,卻瞧見崔蕪后頸處若隱若現的鞭痕,目光微閃,生出些許憐意。
“罷了,”他說,“這一遭且饒了你,再有下回,可不是二十鞭子能了事的。”
他貼著床沿坐下,抬手去扳那人肩頭,一只蒼白的手突然探出,再次拂開他的手。
孫彥一愣,臉色沉下:“還是這般不知好歹!”
回應他的是一記冷哼。
崔蕪在枕上回過頭,眉眼精致、風鬟霧鬢。再蒼白的臉色也壓不住初長成的艷質,如一輪冉冉升起的皎月,輕易便能吸引男人目光。
唯獨一雙眼睛冷亮桀驁,殊無尋常艷女的嬌柔嫵媚。
孫彥愛極這一雙眼,也恨極這一雙眼。他至今記得,當初深夜街巷,撞見這被打手追得無處逃遁的女子時,就因她抬頭之際的一瞥驚艷,自己竟破天荒地將人帶回府里,想著迎娶正妻后,給個妾室名分。
不曾想這女子表面溫馴,背地里卻謀算著逃跑,若非巡察護院機警,還真被她得了逞。
這事鬧得有些大,驚動了主持中饋的孫夫人,當時就發下話來,賞了這不懂規矩的“小蹄子”三十鞭。
孫彥本待發作,想到這弱質女子剛挨了罰,又強壓怒火:“母親素來寬和,若非你使小性逃走,她也不會罰你。待我娶了正妻,自會納你為妾,到時祭過祖宗、拿了文書,也省得你牛心左性,總想著……”
他話沒說完,就被崔蕪一聲冷笑打斷:“誰要給你當妾!”
孫彥先是愕然,繼而慍怒。
昔日崔蕪以女婢的名義隨侍身側時,雖不愿如其他女婢一般媚上逢迎,倒也還算溫馴。誰知這回出逃被抓,不知是遭逢大變受了打擊,還是脫身無望干脆破罐子破摔,居然一反常態,句句硬頂、字字針對。
崔蕪:“誰愛當誰當,我絕不做這個狗屁妾室!”
孫彥大怒,恨不能一掌摑去,想到崔蕪身上有傷,才硬生生按捺住:“不當妾室,你想做什么?秦樓楚館出身的玩意兒,還想做刺史夫人不成!”
崔蕪冷冷瞪著孫彥:“我寧可一世不嫁,也好過被你這種人惡心得隔夜飯都要嘔出來!”
孫彥名為節度使之子,其父孫昭掌著江南最繁華的吳越之地,隱為這一帶的土皇帝。四舍五入,他與皇太子也沒什么分別。
這樣的角色,如何能忍受這般羞辱?一時間,眼神冷到極致:“楚館小女,不說自安卑賤,還敢妄論夫人之位?”
“出身下賤的東西,果然不識抬舉!”
這不是他們頭一回爭執,早在孫彥暗示欲納崔蕪為妾之際,崔蕪就已明確表達了婉拒。
“身陷青樓,原是時運不濟,但螻蟻尚有自愛之心,小女不愿為人妾室,”彼時,崔蕪跪在孫彥腳下,鄭重叩首,“小女愿為奴為婢,只求報償恩情之后,郎君能放我離去。”
孫彥的反應是捏住她下巴,端詳著那張明艷面龐,半是輕蔑半是洞悉地一笑。
“以退為進,聰明的伎倆,”他丟開手,漫不經心地轉開眼,“只是凡事過猶不及。”
“安分守己,自有你的前程,下去吧。”
他卻不曾想,崔蕪說不愿為妾,是真心實意,甚至切實付出了行動……還差一點成功!
仿佛兩記大耳刮,啪啪抽在孫彥臉上。
叫他焉能不恨?
他恨,便要崔蕪更恨,字字句句化作毒刃,直往崔蕪心窩里捅。恨到極致,崔蕪咬牙獰笑:“你做夢!”
反正撕破了臉,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你若敢強我,總有一日,我定要你江東孫氏滿門覆滅,一個不留!”
孫彥乍聞此等惡毒咒言,先是大怔,繼而怒火上涌:“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一個玩意兒如何叫我滿門覆滅!”
他氣惱至極,一時也顧不得世家子的風度,徑直鉗了崔蕪雙手,將她摁在枕上。
“哧啦”一聲,崔蕪衣襟撕裂,露出半邊**肩頭。
崔蕪想都不想,偏頭一口咬下。
她下了死力,犬齒切入虎口便再不松開,似要生生撕下一塊肉來。鮮血瞬間涌出,又順著嘴角緩緩流下。
孫彥痛怒交迸,反手一耳光甩去。
崔蕪到底是個孱弱女子,哪禁得住武人掌力?整個人險些被抽飛出去,耳畔“嗡”一聲,眼前奓開金花。
孫彥回過神,倒是生出些許歉疚,只是身份性情雙重使然,不肯流露面上:“你若是想著激怒于我,便能被趕出去,那就是錯了主意。待得少夫人進門,我自會納了你。”
“我有的是手段和耐心,縱然是匹難馴的烈馬,亦有法子叫你俯首低頭。”
這時,門外傳來丫鬟的聲音:“郎君,夫人請您過去。”
孫彥正好得了臺階:“我晚些再來瞧你。”
他邁步往外,一只腳堪堪邁過門檻,忽聽腦后勁風凜冽,百忙中只來得及偏過頭,一只瓷碗擦著鬢角飛過,砸了個粉粉碎。
孫彥回頭,正對上崔蕪怒火灼燒的眼:“滾!”
孫彥捏緊拳頭,只聽得身后婢女連聲催促:“郎君,夫人還等著呢。”
孫彥臉色陰晦不定,終于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
礙眼的人走了,崔蕪總算能安心睡上一覺。
可惜沒睡多久,就被“砰”一聲巨響震醒——這回闖進來的可不是什么嬤嬤婆子,而是精悍親兵,毫不憐香惜玉地拖起崔蕪,押到院子里。
崔蕪:“……”
這他娘的還有完沒完!
服侍的婢女趕緊上前阻攔,口中賠笑道:“幾位大人,我家姑娘是大郎君要的人,沒大郎君吩咐,任何人不得……”
話沒說完,已被為首的親兵冷冷打斷:“我等奉節度使大人諭令行事,膽敢阻攔者,格殺勿論。”
婢女臉色蒼白,猶豫地看一眼崔蕪,到底不愿搭上自己小命,默默退至一旁。
親兵的力氣與尋常仆婦不可同日而語,崔蕪被押跪在地,只覺肩膀生痛,關節都要擰斷了。
一盆清水擺在她面前,親兵揪住崔蕪發髻,將她往盆里摁去。
崔蕪突然意識到他們要做什么,求生**占據上風,不顧一切地掙扎起來。
然而她身上有傷,如何能與訓練有素的親兵抗衡?
被押著浸入水盆,清水瘋狂涌入口鼻,氣道與肺葉好似被火燒灼般劇痛,她在無意識的掙扎中摳斷了十根保養精細的指甲。
又或者,她其實根本不必掙扎?
這十年來,她多少次想過放棄自己的生命,幻想只要在異世死去,就能回到自己的來處。
只是每一次都沒能扛住與生俱來的對死亡的恐懼,在最后一刻放棄了。
如今有人愿意幫她這個忙,替她結束這噩夢般的一生,不是一件好事嗎?
這么想著,掙扎漸次弱下,她甚至主動地、歡欣鼓舞地,將清水吸入肺臟。
就在她一只腳堪堪踩入鬼門關的瞬間,壓住肩頭的力量突然松了。有人將她從水盆里撈出,一只極有力的手掌摁住肚腹,將肺臟里的水壓出。
一股股水流自口鼻中涌出,崔蕪連嗆帶咳,身體不自覺地蜷成一團,瞳孔蒙著一層模糊的淚膜。
她掙扎著抬起頭,透過那層淚花,依稀看見一道頎長鶴立的身形。
拖出深重狹長的暗影,將崔蕪孱弱顫抖的身體籠罩其中。
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絲意識,她聞到一股特殊的氣味,悠遠而野性,仿佛西北關外浩瀚無垠的黃沙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