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今天才四月初九,還沒到放假的時候。張居正急匆匆地趕回來,顯然是學里出了事。
仇大將軍這些天四處“平亂剿匪”,快把江陵縣方圓十里的流民都抓干凈了。縣衙的監獄塞滿了,就往府衙里塞,實在塞不進去的,挑個日子砍了,總之都是他的赫赫軍功。
荊州府臺李士翱半個月前被圣旨召往安陸,至今未歸,江陵縣的父母官又人微言輕,胳膊拗不過大腿,只能任由仇鸞自作威福。
他在外面瀟灑夠了,不知怎么想的跑去荊州府學里耍威風,硬要督學(湖廣提督學校官)給他下跪磕頭。
提學官雖不是什么高品級,但也是兩榜進士,要么出自都察院、要么出自按察司,都是監察系統的官員,地位超然,奉敕諭視事,自然沒給仇鸞什么好臉色。
仇鸞惱羞成怒,聲稱府學里窩藏流寇,搬出圣上諭旨,要帶兵徹查。這下子學里亂成一團,督學氣得怒罵此人“沐猴而冠,馬牛襟裾”,可圣旨在上,也只能停了課,任其盤查。
張居正回到家時正怏怏不樂,一推開門,看見一個渾身灰撲撲,裹著條半舊還有些眼熟的長袍,頭發歪扭扭地束著,蹲在火堆旁寫寫畫畫的小孩。
這火堆也蹊蹺,甚至看不出是什么東西在燒,火苗和煙霧一起躥得老高。
他錯愕地發問:“你在這做什么?”
連嬅頂著一張被炭灰糊得臟兮兮的臉,盡可能目光誠懇:“……在煉丹。”
火/藥怎么不算丹藥的一種呢!
張居正眉頭一挑:“丹呢?”
角落里那一小撮不到五十克的火/藥還在激烈燃燒著,冒出的濃煙把連嬅熏得連打了幾個噴嚏。
“……還在燒。”
如果能充分燃燒,二氧化碳和氮氣流入大氣層,會剩下一點白色的硫化鉀。
張居正看起來很感興趣,他試圖走近一點觀察,卻被連嬅一只手拽住了袖子。
雖然現在看起來炸不了,但萬一要是炸了呢。
“很危險的,公子別靠太近。”
張居正失笑:“你不是站得比我還近嗎?”
“呃……”連嬅被他堵得沒話說,手卻堅持扯著張居正的袖子。生命安全重于泰山,黑/火/藥可不是開玩笑。要是張居正還往前湊,她就直接把人拖走。
——還好事情沒有發展到這一幕。
因為張居正低下頭,看了眼自己被緊拽著的袖口,準確地說,他在看拽自己的那只手。
那只剛剛捏過炭筆,在他干凈的袖口處留下漆黑的五指印的右手。
連嬅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頓時尷尬地耳朵都燒起來了。
“這是炭灰,其實不臟的。”她努力解釋,“要不你脫了我給你洗干凈?”
但張居正只是搖搖頭,指向連嬅左手捏著的那張竹紙:“這是什么?”
——黑/火/藥的配置及其燃燒的探究實驗報告。
這時候不得不感慨,連嬅用拼音寫實驗報告的行為多么有先見之明。雖然寫起來冗長,閱讀也費事,但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她,絕對沒有第二個人能看懂。
因此她理不直氣也壯地回道:“是符箓。”
張居正從不信什么陰陽鬼神之說,對時人所追捧的某某道爺或某某真人更不以為然。無奈本朝最尊貴的皇帝陛下信,不僅信,他還要給道士們建齋修醮,大搞符咒、燒煉、扶鸞之術,寵信一些像邵元節、陶仲文、段朝用這樣的神棍,甚至許以國師,封為伯爵,讓這些道士參與裁理國政。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府學里也有不少學子苦心鉆研玄學,指望另辟蹊徑,獲得拔擢。張居正對這些道不同者向來冷眼旁觀,如今見連嬅癡迷此道,卻忍不住想勸兩句。
也許是因為他給這顆將熄的火種吹過一口氣,又親眼見到復燃的火花,所以會有種命運相連的錯覺,不愿看她小小年紀誤入歧途,白白浪費生命。
“我這幾天都休假在家。”張居正忽然說。
連嬅遲疑著點點頭表示收到。
——對黃糖脫色、土法水泥的研究可以暫時擱置了。
“你已經開過蒙,也識字,對吧?”
連嬅繼續點頭。雖然她毛筆字寫得不怎么樣,但認繁體字還是沒問題的。
張居正露出溫和的微笑:“那很好,你跟我學幾天《周禮》吧。”
連嬅下意識地點頭。
啊?
她震驚地瞪大了眼睛,抬起頭,目光第一次直視男神那雙漂亮的丹鳳眼。
平靜、深邃、神秘,在火光映照下隱隱泛紅,像兩顆品相極佳的金沙黑曜石。
她腦海里一大片彈幕呼嘯而過。
這三句話前后有什么關聯?為什么忽然說要教我學《周禮》?在暗示我行為太出挑嗎?可是看起來好像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然后她陡然想起了隔壁吳珍娘的提點,什么近水樓臺先得月,什么沏茶磨墨捏肩的……再看看男神光風霽月的身姿——
罪過罪過,阿彌陀佛,無上太乙天尊,她竟然對男神產生了一絲絲羅曼蒂克的遐想。
如果說張府原本是一道平靜的水面,那張居正臨時放假回家的消息就是一顆深水魚雷。
趙夫人終于舍得放下手里的繡活兒,問長子最近學業如何,府學里過得好不好,有沒有認識什么新朋友……這些問題張居正每回一趟家都要回答一次,每一次都不厭其煩,盡量讓母親少操一點心。因此趙夫人問他怎么突然放假,他只說學里臨時有事,而不提具體出了什么事。
“我前兩天認了連嬅做干女兒。”趙夫人說,“這孩子早上還在院里磨什么炭粉,這會子不知道躲哪里去了,我叫她來見見你。”
家里多了個妹妹,這卻是張居正沒料到的。他笑了笑:“我剛回來時已經見過她了。”
整個兒一花臉貓。
午覺睡醒的張居敬聽說哥哥回來了,躥下床就往東廂房堂屋跑。連嬅不用講哄小孩故事會,也樂得清靜,去張居正書房里把自己送過去的《周禮注疏(卷一)》又拿回了西耳房。
……說是明天就上第一堂課,為了不當傻子,她決定做好課前預習。
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張居敬這熊孩子已經把她這幾天干的大事小情全給他哥抖摟了個干凈。
話題起始于張居敬醞釀了好幾天的疑問——究竟什么是海禁?為什么不讓人出海?他問連嬅,連嬅轉移話題避而不答;問父親,張文明說小孩子哪里聽的亂七八糟的;剩下的又沒一個人清楚。
現在好了,哥哥回來了,終于有人可以回答他的十萬個為什么。
張居正說,海禁是因為海上有壞人,怕百姓們出海遇到危險。
那為什么不把壞人趕跑?反而不讓好人出門呢?
——當然是因為我大明自有國情在此。
張居正說,因為壞人太多了,要把他們打跑需要花很多錢,可是現在沒有那么多錢可以用。
好吧,張居敬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只是有點失落。
“我還想去魯老爺的小島上看看呢。”
張居正問:“哪位魯老爺?”
“就是跟著三寶太監下西洋的魯老爺,連阿姊說他漂流到了一個小島上,還自己建房子、種地……”
簡直不打自招。
——如果連嬅能聽到他們的談話,她腦海里應該已經響起了小閣老那句經典臺詞:“奸臣”已經自己跳出來了。
自從張文明帶著小廝回府,劈柴挑水的活兒就輪不到連嬅來干。她渾身上下使不完的牛勁只能用來做好人好事,比如幫隔壁吳珍娘家修理壞掉的桌椅板凳。
吳珍娘的母親叫明春,是個面容嫵媚,身段姣好的小婦人。自從丈夫染上賭癮,家里的一應開銷都靠她早出晚歸在城里賣豆腐支撐。因為荊州府女人拋頭露面去賺錢的不多,還有好事者送了她一個豆腐西施的綽號。
往常,明春會在酉時三刻左右回到家,給女兒做晚飯。這幾天因為感激連嬅的幫忙,回家時還會給她捎帶個小禮物,像是額帕、木簪什么的。
可今天太陽都落山了,明春還遲遲未歸。
珍娘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只能靠咽口水暫且安撫饑餓。
她苦著臉說:“早知道娘這么晚不回,今日就不該踢毽子。”
連嬅早就吃過晚飯了,見她餓得可憐,安慰道:“我家灶房還有半個麥餅,先拿過來給你墊一墊吧。”
張府只有堂屋點了燈,張鎮、張文明、張居正祖孫三個坐在屋里。
張鎮說:“真是荒唐。他在城外胡亂抓人也就罷了,怎么還鬧進了府學?”
張文明問:“府臺也管不了他嗎?好好的江陵縣,給一個仇鸞鬧得雞犬不寧。”
張居正苦笑搖頭:“府臺尚在安陸,不知何日能歸。”
連嬅拿著麥餅經過堂屋,過人的耳力讓她迅速捕捉到了仇鸞的大名。
仇鸞,世襲咸寧侯,在大禮議事件中因支持嘉靖而受到恩寵。作為將領,他除了賄賂通敵、殺良冒功、讒害忠臣外再無其他本事,卻能八佩將印。作為政治生物,他立場反復,能同時得罪彼此對立的多方勢力,真正做到了敵人的敵人也是敵人,以至于病死后被開棺戮尸,實乃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這個時間點,仇鸞不應該跟隨嘉靖回京嗎?他跑來江陵做什么?
張居正的聲音清晰地飄了出來:“仇鸞有陛下敕諭,誰也攔不了他。他這幾天快把縣里翻得底朝天了,依我看不像是剿匪,倒像是尋人。”
連嬅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她腦海里又浮現出剛睜開眼時,在城門樓上看到的那三具稻草人,雖然面目猙獰,五官扭曲,卻依稀有幾分眼熟。
也許明天應該去寅賓門再看一眼,說不定真是熟人呢。
但想到那三具干枯的人皮,她就覺得腦袋發麻。
仇鸞如果真是帶著皇帝敕諭來找失蹤的皇長女的,那應該對她沒有危險。可是不對啊,仇鸞根本沒有見過朱連嬅,嘉靖為什么會派他來找人呢?
這可不是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宮變后,道長大多數時候還是很傳統地在乾清宮面見臣子。朱連嬅雖然常常在西苑走動,也只不過和廖廖幾個朝廷重臣有過偶然碰面。
她見過張璁、夏言、郭勛等人,但和仇鸞可真是素不相識。
或者只是仇鸞在明攪混水,而另有人在暗?
那暗中的人又是受誰指使?是來找她的還是想確認她死沒死透來補刀的?
帶著一肚子疑問,連嬅成功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她頂著碩大的黑眼圈,了無生氣地坐在張居正對面,桌上是一本攤開的《周禮》。
第一卷叫做天官冢宰,在大明,這是吏部尚書的尊稱。
《周禮》一層一層地介紹著天官冢宰管理的官吏,像剝洋蔥一樣從大宰一路剝到夏采,伴隨著張居正平靜無波恍如科普視頻旁白的聲音,成功把連嬅聽哭了。
她想打哈欠,又不好意思,只能默默掐自己的大腿保持清醒。
一遍講完,張居正開始隨堂測驗:“內府幾人?”
連嬅遲鈍的大腦努力運轉:“中士二人,配府一,吏二,徒十。”
好在她記性好,昨天提前看過一遍。
“司會幾人?”
這個就復雜很多,連嬅努力回憶著。
“中大夫二人擔任,下大夫四人為副,配上士八,中士十六,府四,吏八,胥五,徒五十。”
“你父親真是道士嗎?”
連嬅無意識地回道:“是。”
她回過神時后頸一涼,人也徹底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