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得早的王嬤嬤正挨門叫起床,看見連嬅推門出來,忙解釋說:“連姑娘,城西起火了,聽說有賊人闖進來——”
火,又是火。
連嬅現在已經對半夜起火這種事ptsd了。
她忍不住地陰謀論:這火究竟是沖仇鸞來的?還是沖朱連嬅來的?
畢竟她昨天晚上剛給仇鸞的家仆透了行蹤,才過多久城西就意外起火了,這難道能是巧合嗎?
院里,覺淺的張鎮坐在天井的石桌旁仰頭看著天色。西邊的天幕被熊熊火焰染成了昏黃色,伴隨著火光明滅忽明忽暗。
趙錦燦和張文明夫妻挨著坐在另一邊,神色憂懼。陳四在院里踱來踱去,像個無頭蒼蠅。抱著小孩的李惠芹匆忙走出房間,懷里的張居易似乎被聲音驚醒了,嚇得一直啼哭。最后走到天井的是牽著弟弟出門、正在單手扣外袍里扣的張居正。
連嬅捏緊匕首,深呼吸一口氣,感覺自己的心跳在不受控制地加快。
誰放的火?火燒到哪里去了?縱火的有多少人?他們的目的是什么?
一家子六神無主,只有張居正還算鎮定:“竹梯放哪了?搬出來我上去看看。柴房里的長木棍也拿出來,一人一根。”
“我去看吧。”連嬅自告奮勇。說完也不等回應,跑到院墻邊蹬壁躍起,單手抓住墻沿后雙手撐墻,整個人爬上了墻頂。
“你——”張居正制止的話還沒出口,就看見她沿著院墻跳到了正屋的屋脊。
這段飛檐走壁般的雜技表演,倒是把院里的壓抑氣氛沖淡不少。張鎮年輕時做過游俠,浪跡江湖結交各路英雄好漢無業游民,如今年老力衰,看見連嬅的蹬墻功還是情不自禁擊了一掌:“好身手。”
張居敬這小孩更是看得眼睛都亮了,拽著他哥的袖子嚎:“哥,我也想學!”
趙夫人驚完又皺緊了眉頭,她仰頭看著屋頂的方向,焦慮又擔憂:“這孩子真是,別摔了。”
在沒有高樓大廈的明代,除非家里地勢太低,不然站在屋頂上完全等于登高望遠,整個縣城一覽無余。
西邊楊柳巷的方位燒得最為熱烈,自東而西刮起的陣陣夜風更讓大火一路朝西蔓延。遠遠地,在火光映照下能看到一大片攢動的人頭,不知道是來救火的百姓還是來□□的流寇。
張居正順著竹梯也爬上了屋頂,他觀察了幾秒火勢,神色沉沉,下了結論:“這火一時半會兒滅不了,至少得燒到后半夜。”
“為什么?衙門里沒人撲火嗎?”連嬅問。
“燒得太大了,這個時辰未必有衙役愿意來撲火。而且,”他頓了頓,無奈地說,“縣里沒幾口井。”
不僅僅是江陵縣,荊襄一帶都缺井。上一任湖廣巡撫顧璘曾撥白銀八萬兩,責成水利部門治理,然而收效甚微。這八萬兩最后花在哪里,落進了誰的口袋,亦不得而知。
“那我也去救火!”
連嬅打定了主意,本想直接往下跳,然而被張居正拽住了命運的后脖領。
“你是哪里長出來的一身狗膽?”
躥墻爬屋頂也就罷了,現在外面形勢不明,說不定還有流寇逃竄,她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從城北跑去城西救火?
可連嬅扭過頭時,張居正第二次看見了她眼里的淚光。
不同于那天早上刻意捏出來的楚楚可憐,她眼眶通紅,神色哀慟,一邊吸鼻子一邊流眼淚,看起來狼狽極了。
她的聲音在風里顫抖著:“萬一……萬一和我有關系呢?”
仇鸞帶來的兵不知道殺了多少流民,這一場大火又不知道會燒死多少百姓,毀掉幾間屋舍,幾個家庭……若干年后,這些不配留下姓名的小人物,或許會化成幾個冷冰冰的數字,被記錄在縣志里,也或許被徹底掩去,失去所有存在過的證據。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自古以來都是如此,有誰在意被牽連的倒霉鬼怎么想?可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他們也是爹生娘養的……憑什么他們的命就那么不值錢呢?
倘若她沒有來江陵,倘若她干脆死在瘧疾里,他們本來不該遭此橫禍的……
張居正冷聲問:“你放的火?”
連嬅沉默,然后搖頭。
他又問:“你指使人放的火?”
連嬅流著淚搖頭。
“那你在胡思亂想什么?”他的聲音柔和下來,介于低啞和明亮之間的音色聽起來格外溫暖。拽著連嬅后脖領的手向上揉了揉她的腦袋,然后收回:“這里風大,我們下去吧。”
張居正先下梯子,連嬅跟在他身后,低著頭垂淚。她怕被趙夫人他們發現,不敢出聲,也不敢伸手抹淚,想著城西的大火,想著遲遲不去的仇鸞,想著接下來不知道還要死多少人,哭得不能自己。
“火在往城西燒,暫時到不了我們這兒。賊寇人數不多,我們暫時別出門,守在家里就好。”張居正冷靜地判斷道,“有什么柴刀長棍的都放在院里趁手的地方,如果聽見大批人接近的腳步聲,情況不對就帶上武器往東門跑。”
他說完,頓了頓:“我得去縣衙一趟。”
楊柳巷不就在縣衙的西側嗎!連嬅猛一抬頭,死死拽緊張居正的袖子,不顧自己的聲音還在哽咽:“你別過去……”
但張居正決定好的事,這個家里沒有人能反駁。哪怕是張文明和張鎮,也只是沉默片刻,嘆口氣。
張文明說:“你想清楚了,那就去吧,注意安全。”
趙錦燦縱有一千一萬個擔憂和不舍得,也反駁不了丈夫,更拗不過兒子。
轉瞬之間,這個家竟然只剩連嬅一個人反對這荒唐的決定:“不行!你去縣衙做什么?”
但她顯然更沒有立場阻止張居正,于是只能退一步:“我跟你一起去。你要是不許,我就偷偷跟著。”
江陵縣是荊州府首邑,明代沒有市的概念,府衙與縣衙都坐落于縣城。荊州府衙居于正中,而江陵縣衙位置偏北。
原荊州知府李士翱因圣駕南巡時協調后勤工作妥善,得到吏部推舉,又有皇上賞賜,已調職為承天府知府,眼見得仕途坦蕩,升遷在望,卻苦了荊州幾乎半個月沒有知府。
本來議定補缺的新任府臺遲遲未至,身為副手的府同知因事被臨時調往武昌府,府通判又在枝江縣監察糧運,偌大的荊州府衙,竟然群龍無首。
夜半三更,皂隸、門子、掃夫這些本地人早就各自回了家,一見燒起火來更不敢靠近衙署。荊州府衙的胥吏這些日子無人看管,連按時上值的都少,更不用說半夜跑來衙門處理起火案。
縣衙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衙署內一片漆黑,門口只有縣令自己家的馬夫在看守。
有兩個膽子大的流寇拿著石塊砸縣衙大門,馬夫嚇得把門房里的雜物都往門口堆。府內的女眷們從沒見過這架勢,聽見有人砸門驚聲尖叫。江陵縣的父母官同樣驚慌失措,把住在衙門里的幕僚們聚集起來,試圖商討一個臨時對策。
然而很快,門口響起幾聲慘叫,繼而砸門的聲音也消失了,似乎流寇已被趕走。馬夫鼓起勇氣,戰戰兢兢地問:“敢問門外是哪位壯士?”
一棍子打跑兩個的連嬅深藏功與名,站在張居正身后當啞巴,視線一直朝火勢蔓延的方向看。
大概城北確實不是匪寇主攻的方向,他們一路走過來,竟然只遇到了三個流竄的亂民,被連嬅利落地一棍子一個,要么打跑要么敲暈了。
張居正原本做好了遇見流寇就拉著孩子趕緊跑的心理準備,結果連嬅出手太過干脆,他甚至還沒注意到人是從哪里竄出來的,就已經被解決了。實在難以想象這具纖細得仿佛風一刮就能倒的不到五尺之軀究竟哪里來的力氣?而且一根木棍用得如臂使指,宛如她那部武俠小說里描畫的“江湖高手”。
察覺到男神微妙的目光,第一次展露身手的連嬅略感委屈:“我都說我力氣挺大了,是你不信……”
由于真正出手解圍的人遲遲不肯應聲,張居正只好自報家門:“在下江陵秀才張居正,求見老父母。”
“張相公?”馬夫驚呼一聲。門里縣令也聽見了聲音,趕忙喊:“快請張相公進來。”
然后一陣兵荒馬亂地,終于把堵門的雜物都拖走了,張居正邁過門檻,帶著身后的連嬅走進縣衙。
秀才有見官不拜的特權,更別說這位張秀才在荊州府大名鼎鼎。兩方寒暄后各自落座,沒人注意到連嬅這個白身也站得坦坦蕩蕩,根本沒有行禮。
如今縣衙里只有縣令、縣丞、主簿和典吏在,三房六班是一個沒有,屬于四個空桿司令。
張居正不欲浪費時間,直奔正題:“敢問老父母,可安排了人手滅火?”
縣令尷尬地摸摸鼻子:“這個……縣衙里實在沒人,府衙那邊興許派了人過去……”
誰心里都清楚,那邊更不可能派人。
“還請老父母召集本地士紳,調派家仆協助滅火。另外,仇將軍應當已遣信于荊州衛,望盡早通知城內百姓緊鎖門窗,閉戶不出。”
匪過如梳,兵過如篦,仇鸞帶的兵只會比放火搶劫的流寇更兇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