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了一會兒話,陸琬帶著折柔去花廳入席。
郡伯府準備的席面果然極其豐盛,雕花蜜煎、玉蟬羹、燒羊頭、間筍蒸鵝、水晶膾……還有潘樓新近釀造的小槽珍珠紅,配著晶瑩剔透的瑪瑙酒盅,堪稱色味俱絕。
絲竹奏起,同座的親眷們推杯換盞,言談歡笑,席間氛圍越發熱鬧,折柔心情不由松快下來,笑著同陸琬滿飲了幾盞,喝得很是盡興。
等到宴席散了,折柔和陸琬道過別,帶著小嬋走出內院,陸諶正等在馬車前,瞧著清清爽爽的,顯見是沒喝多少酒。
折柔卻已醉意微醺,身上一陣陣地泛起熱意,走路都有些打飄,輕輕喚他:“陸秉言?!?/p>
陸諶愣了一瞬,忙上前幾步,從小嬋手里把人接過來,低聲問:“喝醉了?”
她搖頭,仰臉笑看著他,雙頰暈紅,“我沒醉?!?/p>
陸諶勾唇笑了笑,要扶她去登馬車,折柔不肯,她身上有些熱,想在巷子里走一走,吹吹清涼的晚風。
走出郡伯府后角門的小巷,陸諶轉過身,背對著她,拍拍肩膀,“來,我背你。”
夜風微涼,折柔的酒醒了幾分,聞言有些臉熱,“這是外面?!?/p>
陸諶笑了,把她胳膊搭到自己肩上,一彎腰直接將她背了起來,“這條巷子僻靜得很,沒有旁人。”
暮色四合,最后一點夕暉被路邊的枝椏層層篩過,斜斜灑下一蓬柔軟的暖色。
折柔趴在陸諶結實的背脊上,胳膊松松環著他的脖頸,抬眼就能看見他頸后黑密分明的發尾。
忽然想起從前在城隍廟的一樁小事。
當年陸諶吃過了許多苦頭,終于能重新站起來,如常人般慢慢行走,那日他們歡喜極了,陸諶自己走了兩遍還不夠,非要背起她再試試。
彼時兩個人還沒有互通情意,她小心翼翼地伏上少年勁瘦的背脊,鼻間都是他身上干凈的皂角香??粗谘矍暗目∈輦饶?,她心如擂鼓,猶豫了許久,終于借著他腳下不穩,唇瓣輕輕撞上了他的后頸。
溫熱,柔軟。
只是一觸即離,她卻心跳飛快,臉頰熱得發燙,手心里膩出一層薄汗,全然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直到見他毫無所覺地將她放下來,她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可隱隱地,哪里又浮起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現在想想,陸秉言那時候可真傻,讓人輕薄了都沒察覺。
不過這樣一樁小事,她并不打算告訴他,且讓他傻著罷。
她不是自苦的性子,先前被勾出來的那點若有似無的輕愁早已消散干凈,迎面夜風旖旎溫柔,折柔心情忽而變得很好,忍不住把臉埋在陸諶寬闊的肩膀上,唇邊悄悄漾起笑意。
她很小的時候,爹娘就都不在了,沒有靠山,沒有人疼。在醫館里,她要討好叔嬸,要幫堂兄堂姐洗衣襪,受了委屈也不敢哭,怕被嬸娘瞧見罵她晦氣,還會扣她本就不多的餐飯。
那時候她就暗暗對自己說,不能一直寄人籬下,將來要靠自己腳踏實地地活。
如今也是一樣,她不能把自己立足的根基都扎在別人身上,哪怕那個人是陸諶。
今日伯府的宴席就是個不錯的開頭,她心里很歡喜。
除去顧七娘的那一點小波折,她頭一回出門交際,可以算是頗為順利,心中也有了底,若是遇到言辭機鋒,她大抵能應付得來,不必吃悶虧,也不會給陸諶丟人。
等往后再開一家成藥鋪子,慢慢把生意經營起來,在上京有了自己的立身之本,哪怕沒有家世依傍,她也會有更多的底氣,能與陸諶并肩,與他做真正的“伉儷”。
想一想,便讓人充滿希冀。
在小巷里走了一段路,前面就是正街,小販叫賣的喧嚷聲遙遙傳了過來。
聽見街上動靜,折柔臉頰倏地一熱,不再和陸諶胡鬧,忙從他背上滑下來,兩個人坐回到馬車里。
車廂里彌散著淡淡的酒氣。
陸諶倒了一盞熱茶,讓她喝一點暖胃醒酒。
馬車平緩地行過瓦市,折柔靠著車窗往外看。這里正是最繁華的地段,數不清的小販挑著貨擔熙攘著從路中走過,街道兩側酒樓腳店連綿不盡,彩樓歡門外華燈高懸,一路上燈燭流光溢彩,映照著緩緩前行的車身。
路過幾家醫館,折柔忽然想到自己的打算,轉頭對陸諶笑了笑:“我想好要開什么樣的藥鋪了。”
陸諶挑眉,“嗯?”
“馬行街那邊我去看了幾回,門面最大的叫‘大骨付’,店里賣的是跌打骨科成藥,他家旁邊是‘山水陳’,賣口齒咽喉藥,再往后柏郎中主治兒科,曹家主治耳鳴……那邊鋪子雖多,卻沒有一家是賣女科成藥的,我打算去開一家專治女科的藥鋪,你覺得怎么樣?”
街邊燈火透過竹簾漫進車內,在她濃長的睫毛上鋪了一層柔軟的暖光。
陸諶定定看著她頰邊明亮的笑意,眸光漆黑幽邃。他正要點頭說好,車身忽地一震,只聽趕車的小廝驚呼一聲,猛地勒停了馬車。
陸諶眉心微皺,還不及問出了何事,一道清越含笑的男子聲音已在車外響起來——
“陸秉言,我送的西域良馬你不騎,在這裝什么閨秀呢!”
話音未落,車門被人從外拉開,遠處耀目的燈火一霎涌了進來。
一個身著墨色箭袖武袍的青年站在車下,身形挺拔如俊竹,躞蹀帶束出一把勁腰,燈火闌珊中,一雙眼熠熠似寒星,如同冰雪擦洗過的刀刃,帶著清冽的鋒芒。
看清了車外的人,折柔愣怔一瞬,忍不住笑了:“鳴岐?你怎么尋到這來了?”
開門的右手還僵在半空,謝云舟眸光一頓,喉結微滾了下,“九娘?”
折柔眉眼含笑,沖他點點頭。
當年在洮州初見,陸諶讓謝云舟叫她“表嫂”,被他笑罵了回去,說陸諶才比他大一個月,占哪門子便宜?干脆便按著她的序齒,喚她九娘。
謝云舟回過神來,唇角不自覺地勾起,“我不知你在車里,禁軍衙門的人只說秉言赴宴去了,沒提你也和他一道?!?/p>
“不礙事,”折柔笑看著他,“我又不是小孩子,還能叫你嚇著不成?”
陸諶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兩個一來一往地寒暄了幾句,忽而挑眉看向謝云舟,“怎的,尋我有事?”
謝云舟收回手,松散地倚在車旁,揚唇笑了笑:“別說,還真有事。和王仲乾有關,想不想聽?”
陸諶眸光凝定一瞬,轉頭看向折柔,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低聲交待:“讓南衡先送你回去,晚上不必等我。今日吃多了酒,早點歇息,嗯?”
車廂里光線昏暗,隱約看見陸諶的動作,謝云舟視線微頓了一下,隨后平靜地轉過頭,看向遠處招展的酒幡。
折柔頓覺耳熱,悄悄推了陸諶一把,催促道:“知道啦,去罷。”
陸諶笑笑,起身下了車,目送著馬車走遠,同謝云舟到楊樓尋了個雅間坐下。
楊樓不如樊樓喧鬧,酒閣的內景也更為雅致,柔軟的桃竹簟鋪作地衣,中間置一方雕花矮幾,青釉膽瓶里裝點著時令鮮花。
一室甜郁的花木氣息中,謝云舟忽然嗅到一縷微弱的清苦冷香,下意識尋了一圈,很快,視線定在陸諶腰間的承露囊上。
尋常的松江布,繡著麒麟紋樣,針腳細密平整。
恍惚想起來,每年時令交替,她都會依著不同藥草的效用,給陸諶配好應時的香囊。
麒麟回首百病消,當真是極好的寓意。
察覺到他目光停留,陸諶挑眉,“怎么,想要?”
聞言,謝云舟抬眸看了他一眼,半開玩笑似的,輕哂道:“想要,你舍得給我?”
酒閣里的直欞窗推開半扇,夜風吹進來,膽瓶里的花枝隨風輕搖,細長影子投落到矮幾上,在兩人中間分割出涇渭分明的一道線。
陸諶沒再看他,提過案上的碧玉酒注,笑嗤一聲,“想要就早點娶房妻室,自然有人給你做?!?/p>
謝云舟漫不經心地抿了一口酒,沒作聲。
陸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這婚事至今也沒個著落,長公主和國公爺愿意縱著你就算了,官家竟也由著你?”
“他倒是想管,”似是想到些什么,謝云舟扯了個笑,眼神微涼,“可他選的那些貴女,我一個都不喜歡。就算能壓著我定下親事,他還能強捆了我去洞房不成?”
不待陸諶再說什么,他懶懶地擺了下手,“不提了,說正事。我聽聞前幾日有人抓了王仲乾的把柄,是你給暗中壓下去的?”
陸諶不以為意地點點頭,應了聲是。
“誒我說陸秉言,”謝云舟一瞬坐直身子,曲起長指敲了敲桌案,擰眉道:“當年若非有人在諫院煽風點火,借著河西兵敗攻訐東宮,說什么我太子表哥為了反對新政,暗中授意薛老將軍陣前拒戰,東宮又怎會起兵作亂?
雖說東宮謀逆是實吧,但起因跟這姓王的脫不了干系,更不必說他還彈劾你爹,害你們全家被牽連獲罪,你作甚要救他?”
陸諶平靜道:“御史彈劾,至多讓王仲乾丟個官,動搖不到徐崇的根基,既如此,我何不賣他個順水人情?”
謝云舟一愣,“你想動徐崇?”
有些事不必同他避諱,陸諶輕嗤了一聲,“當年王仲乾上表彈劾我爹,若說背后沒有徐崇指使,你信么?”
頓了頓,他眉眼冷沉下來,“他們欠陸家的這筆債,遲早要還。”
謝云舟聞言斂了神色,忍不住提醒:“就算你撈過王仲乾一回,徐崇那廝也絕不會輕易信了你,他這人深沉多疑,一向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你行事可要多加小心?!?/p>
陸諶垂眸看著酒盞,涼薄地牽了下唇角,“放心,我心里有數。”
與謝云舟別過,走出楊樓,南衡已經從陸府折返回來,一見他露面,忙迎上前去,將手里的東西遞過去,壓低了聲音道:“郎君,徐家娘子遣人送信,邀您旬日前往相國寺萬姓集市,可要應下?”
陸諶淡淡應了一聲,隨意接過他手里的紙張。
是一張灑了金箔的淡粉砑花箋。
見他毫不猶豫便應下,南衡支吾半晌,又向上覷了覷,終是沒忍住,脫口道:“郎君,徐家不好糊弄,若是讓娘子知道了……”
他追隨陸諶多年,知道陸諶與折柔少年夫妻,這幾年相濡以沫歷經生死,難得才有現下的圓滿。
如今眼睜睜看著陸諶和徐家娘子一日比一日熟稔,他既暗暗為折柔著急,也怕此事繼續下去,一旦逾了矩,又或是瞞不住,恐要鬧得無法收場。
陸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眸光幽沉深邃。
“她不會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