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諶立在原地,眉眼間凝出一股冷意。
他回到上京不足一月,還不及仔細采買仆役,府里使喚的人手多是從鄭氏各房添湊而來,如今瞧著,果然是禍患。
只是事已至此,再想也無益,陸諶皺了皺眉,忍耐著性子道:“母親既知曉我去了何處,便應清楚,昨日不過是尋常宴飲雅集,與旁人并無干系,還望母親莫要妄言。”
鄭蘭璧稍稍抿起唇角,并不大相信,還要再問,就見陸諶已經轉身離開,她不由跟著往前走了幾步,喚道:“三郎?”
陸諶在階下站定,回過頭,唇邊噙了點薄薄的笑,“知曉我行蹤的小廝,左不過就那三兩個,待讓我揪出來,必不能留。母親既閑著無事,便預備一份恤銀吧。”
“三郎!”鄭蘭璧臉色唰地變白,似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聲音都在發顫,“你……你這是在和誰說話?!”
陸諶斂眉看了她一眼,終是什么都沒說,徑直走出了院門。
鄭蘭璧看著兒子頭也不回地走遠,一時間氣得站都站不穩,身子晃了兩晃,崔嬤嬤趕忙上前扶住,“夫人,夫人……”
鄭蘭璧借力站穩,緩緩勻過一口氣,眼角潤濕,“三郎幼時極乖順,一向最聽我的話,嘴也甜……是在外那幾年養壞了性子。”
“夫人莫要多想。”崔嬤嬤忙握住她的手,寬慰道:“說到底,郎君與夫人才是連著心的。年輕小郎哪個不愛鮮妍顏色?上京城富貴迷人眼,等郎君多見幾個高門貴女,不愁他對寧氏淡不下來。”
鄭蘭璧側過臉,抹去眼角的淚珠,神色也慢慢冷淡下來,“陸家如今不比從前,半步都不能走錯。婚姻大事總歸是要父母之命,我若給他定下親事,也由不得他不從。”
“夫人說得可不正是!”崔嬤嬤連連附和,又朝東院的方向白了一眼,嗤道:“便是告到官府,那也得是父母定下的為正室,在外私娶的頂多就算個妾。”
鄭蘭璧抬手捋了捋發絲,淡聲吩咐道:“阿菊,你帶上我的名帖,去請忠勤郡伯夫人來咱們府上坐坐。
她家三娘和徐十六娘同為公主伴讀,她又是我長嫂的表親,有這樣一層淵源在,必能問她打聽些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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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諶走后,折柔也沒有再歇太久,很快便披衣下榻,梳洗收拾。
雖然鄭蘭璧明言不準她入松春院請安,但府里畢竟人多眼雜,她不想落個憊懶名聲。
更何況,陸諶如今回京任職,官眷之間免不了要往來應酬,時人好風雅,尋常的宴上少不得焚香點茶,又或是插花掛畫。她出身鄉野,對這些東西所知甚少,需得盡快學起來才行。
她不求四雅俱都精通,但好歹要能知曉一二,否則日后宴飲間談論起來,她若是半點不懂,必會惹人笑話。
旁人不單會看低了她,也會看低了陸諶。
折柔知曉自己出身低微,但她并不因此覺得自己微賤,凡事只需用心習學,她亦不會比官家娘子差到哪里去。
用過朝食,折柔和小嬋一起整理箱籠。
她從洮州帶來的東西并不算多,最要緊的是醫書和手札,還有炮制好的藥材,早都已經歸置妥當,剩下的大多是些雜物,其中有幾樣土儀,她打算過兩日拿去送給小姑陸琬。
陸琬原是陸諶的堂妹,因著父親早逝母親再嫁,自小便寄居在陸諶家中養大。
四年前陸家出事,她不免也受了些牽連,但好在原本定親的昌平伯府守信重義,并未悔婚,仍舊迎了她做世子夫人。
后來折柔與陸諶成婚,消息送回上京,陸家的親眷中只有陸琬給她回了禮,是一本頗為難尋的醫書拓本,大抵是怕在路上顛簸磨損,特地用牛皮油紙仔仔細細地包裹了好幾層,陸琬還在信中親熱地喚她阿嫂,祝她夫妻恩愛,百年好合。
折柔至今還記得,收到回信時自己有多歡喜,臨睡前又忍不住把信箋放到床頭,時不時瞧上一眼,以至于被陸諶捏著鼻子笑她傻。
怎么能不歡喜?他的妹妹喚她阿嫂呢。
再過幾日便是陸琬家中小女郎的滿月禮,折柔早已備好了厚禮,想著和這幾樣土儀一道送去,都是她的一份心意。
“娘子,您瞧這個匣子放哪里合適?”小嬋從旁邊的箱籠里抱起個雕花木盒,向她詢問。
折柔一見那木盒便笑了,伸手接過來,柔聲道:“給我罷。”
這匣子里裝的都是陸諶從前送她的一些舊物,有書信,有打馬象棋,還有一對褪了色的磨喝樂。
成親后的第一個上元節,她和陸諶去逛燈會,遇見胡商在賣磨喝樂。
小時候在叔父的醫館里,她曾見嬸娘給堂姐買過一只,描金彩繪,憨胖可愛,堂姐給它搭配著換各色衣裳,折柔只能遠遠地偷瞧著,心里是極羨慕的。
可胡商的一對磨喝樂要賣上四五十貫錢,那時陸諶一個月的餉銀也不過才十貫,她悄悄捏了捏荷包,轉頭強裝不喜歡。
陸諶看出她眼饞,于是自己挖來新土,捏了兩個粗糙笨拙的胖泥娃娃,提筆勾繪出五官神態,還用剩下的陶泥捏了一只泥叫叫,說要等著留給孩子玩。
細雪飄飄,她坐在檐下,看他捏泥人,身旁炭盆里烤著香糯的芋頭。
陸諶那時笑著逗她,說等他們日后有了孩子,一定既聰慧又俊俏,他連名字都想好了,生的若是哥兒就叫敏郎,如果是姐兒便叫敏娘。
折柔被他惹得滿臉通紅,隨手攥了雪團砸他,嗔他不知羞。
想起舊事,折柔心頭發軟,摸了摸兩個磨喝樂灰撲撲的小臉,仔細地把它們放進衣柜抽格里。
歸置完雜物,折柔換了身衣裳,帶著小嬋去往御街附近的州橋集市,打算采買些香料,閑時學著制香。
行到繁華處,長街上酒樓腳店連綿不盡,酒幡招展,人流往來,熙熙攘攘,入目極盡熱鬧。
買完香料,再往東走,恰好路過一家閑食鋪子,折柔給小嬋買了一碗沙糖冰雪小元子。
“味道好么?”
“好吃!多謝娘子!”
小嬋臉上漾起陶陶然的傻笑,折柔也跟著笑起來,抬手捏了捏她的小臉。
又吃下一勺小元子,小嬋仰起臉正要說話,忽然望見長街盡頭的一處高門貴宅,她遲疑了下,又歡喜道:“娘子快瞧,那不是郎君么!”
折柔一愣,回頭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就見陸諶在一處宅門外翻身下馬,將馬鞭遞給侍奉的小廝,整了整衣襟袍袖,身形峻挺,好似一竿勁竹。
燦爛夕暉透過松樹枝椏,斜斜落在他身上,讓人看不清面容神色。
“娘子可要去尋郎君?”小嬋興沖沖地問。
州橋附近的宅院都是高門顯貴,折柔見那正門的兩掖高懸著八盞竹籠官燈,燈身上用工筆隸書寫作“徐”字,想來是徐崇徐相公的府邸。
“他有正事要忙,我們不去擾他。”
折柔笑著搖了搖頭,拉起小嬋,轉身去往南邊的青魚行市。
陸諶一向最愛吃她做的酒糟魚鲊,從前在洮州,每逢春秋時節她都會腌上幾壇。
這個時令的青魚最是肥嫩鮮美,去鱗洗凈后切做薄薄的生魚片,再加上蒔蘿籽、橘皮絲、紅曲粉和姜末,揉勻后裝壇,腌上半月再開封,用來下飯佐酒風味極好。
“……上將軍?”
徐府的門房正要引陸諶入府,卻見他望著州橋盡頭林立的酒樓商鋪,似在尋些什么,不由輕喚了一聲。
陸諶聞聲回過頭來,勾唇笑了笑,“無事,走罷。”
門房忙應了一聲,躬身比手引他走進前院。
徐府外表看著古樸雅素,內造卻甚為奢靡,楠木為梁,描金覆漆,廊下四處懸掛著碧玉竹籠細紗燈。
陸諶只掃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這些竹籠燈制作不易,需得先在四時暖房栽種碧玉竹,取將要生葉的嫩竹削作透光的薄皮,多一分則落俗,少一分則易折,如此一盞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工夫,在徐府卻只被用作可以隨意耗損的檐下風燈。
行至書房門前,陸諶由管事引進了屋,只見徐崇正坐在一方雕花矮幾后頭,用小碾研磨著茶餅。他已年逾五旬,兩鬢斑白,身形微微發福,乍一瞧去甚是和善。
陸諶拱手行禮,“徐相公。”
“賢侄。”徐崇抬起頭,未語先帶三分笑,比手請他坐,“王仲乾的事,有勞賢侄了。”
說著,又嘆了口氣,繼續道:“老夫這學生委實不像話,竟干出子納父妾這等荒唐事,若是當真叫人暗中把那妾室押回上京,被諫院群起而參,依老夫看,他這兩淮轉運使的差事便是做到頭了。”
陸諶牽唇笑了下,“相公言重。押人的親事官曾是晚輩在西軍的同袍,與我頗有幾分交情,向他討個人情不過舉手之勞,晚輩略表心意,只望日后朝堂之上,能多得相公提點。”
“賢侄何必見外。”徐崇悵然道,“當年若非王仲乾上表彈劾,官家或許不會遷怒到陸家,這是老夫管束不力,眼瞧著伯遠兄落難,老夫愛莫能助,心中實是愧怍。”
陸諶眉目平靜,不帶一絲波瀾,“家父獲罪是受東宮牽連,無論如何,都與王漕臺扯不上干系。”
徐崇抬眼,面色溫和帶笑,眼神卻如鷹隼般緊緊盯住對面的青年。
“更何況,”陸諶迎著他的目光,唇邊挑起了點薄薄的笑意,“晚輩在洮州從軍,沙場兇險,幾度經歷生死,終是明白了一個道理——去者已矣,活著的人都應當朝前看。”
聞言,徐崇朗聲笑了起來,將磨好的龍鳳團茶細末輕輕撥入兔毫盞,取水澆注,“賢侄能如此作想,甚好。”
數湯過后,建盞中輕云漸生,繚亂裊裊。
徐崇不疾不徐地取筅擊拂,似是隨意寒暄道:“賢侄文武兩器,佼佼不凡,若是誰家能得賢侄做東床快婿,怕是夢中都能笑醒了。只可惜……”
停頓片刻,他含笑看向陸諶,目光中隱有審視之意,“老夫聽聞,賢侄在洮州時,似乎已娶了一房妻室?”
話音落下,他身后的那架屏風忽地發出一絲響動,短促,輕微,像是腰間玉佩輕輕磕碰了一下。
陸諶只作全然未覺,余光瞥過屏風下露出的一角蹙金刺繡披帛,又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
片刻,他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在屋內響起。
“確有此事。但說來卻是晚輩不孝,這門親事不曾得家慈首肯,只能算是在外私娶,于禮法不合,亦作不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