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諶這一回傷得不輕,向值上告了一旬的假,在家中休養倒是方便了他,一連幾日都與折柔膩在一處,不是幫她打理藥鋪的進賬,便是陪她打雙陸消閑。
芒種前后,天氣漸熱起來,院中的石榴樹開花似火,明艷晃人眼,時不時有雀鳥飛來,撲啄榴花,驚動護花鈴瑯瑯作響。
或許是有了身孕的緣故,折柔有些耐不得熱,又不敢吃冰寒之物,索性叫人在廊下支了張藤床,閑坐乘涼。
陸諶就坐在她身畔,幫她打扇,和她閑話家常。
小扇引微涼,悠悠夏日長[1]。
恍恍惚惚地,竟好似一切又回到了從前,像他們在洮州小院一起過的日子,恬淡安逸。
折柔甚至想欺騙自己,就當陸諶和徐家的十六娘什么瓜葛都沒有,過去的只是一場夢,只等孩子出生,他們一家三口,會過上安安穩穩的好日子。
一晃幾日過去,陸諶見她態度軟和下來,心下也松了一口氣,等傷勢好轉一些,便回了衙門如常辦差。
轉眼便到五月十七,陸諶的生辰。
這還是來到上京后他的第一個生辰,折柔盤算著要好好慶賀一下,給他送一碗壽面,再親口告訴他自己有孕的消息。
難為她瞞了這樣久。
也不知他會作何反應。
想想竟有些雀躍。
做好了壽面,折柔要帶小嬋一道出門,便將煎安胎藥的差事托付給了春禾,另給她添了一串銅板,含笑道:“這藥煎起來頗費功夫,要小火慢熬,天熱難耐,辛苦你啦。”
春禾歡喜地收下賞錢,小臉紅撲撲的,笑容靦腆,“娘子放心,這是婢子應當的。”
折柔沖她溫和地笑了笑,低頭仔細裝好食盒,帶著小嬋走了出去。
目送著她們離開,春禾搬來一個小杌子,在爐邊坐下,小心地看著爐子火候,不多時,額頭漸漸沁出熱汗。
她拿出帕子正要擦擦汗,抬頭忽見崔嬤嬤邁步進來,忙起身恭敬喚了聲“嬤嬤”。
崔嬤嬤點點頭,問:“夫人要的荔枝膏水可做好了?”
“做好了的,嬤嬤稍等。”春禾忙應了一聲,轉身捧來一個用冰鎮過的黃楊木食盒,抿出個笑來:“按著夫人喜好,多放了烏梅的。”
崔嬤嬤正要接過,回身看見灶上的藥爐,臉色登時一沉,擰起眉頭,急聲問道:“你這是煎的什么藥?難道郎君身上的傷還重著,仍需每日服藥?”
見她生出誤會,春禾只怕教夫人知曉,會責罰她們這些女使侍奉不力,連忙搖頭解釋:“不是的,這藥是給我們娘子煎的,只是尋常調養補身用的。”
“果真?”崔嬤嬤猶自不信似的,虎著臉走到爐邊,揭開砂鍋蓋子,朝里看去。
春禾緊張地退讓到一旁,小心覷著崔嬤嬤的神色,不敢出聲阻止。
崔嬤嬤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微微轉過身,低頭假作嗅聞藥味,借著身子和熱氣遮擋,從袖中倒出兩粒丸藥,悄無聲息地順進砂鍋里,又若無其事地蓋上蓋子。
“既不是郎君用的藥,往后便莫要在庖廚里煎,沒的將飯食都染了藥氣。”
春禾惶惶應了聲是。
崔嬤嬤到一旁端起盛著荔枝膏水的瓷碗托盤,轉身走出了小廚房,經過支摘窗,忍不住回頭又看了幾眼。
就見春禾似乎全無察覺,依舊站在爐邊,小心翼翼地扇著火,崔嬤嬤只覺心頭一陣忐忑,隱隱不安。
她雖是高門大族的家生婢,幾十年來見慣了大戶人家的陰私內斗,但陸家門第清貴,先郎主在世時,更是不曾豢養過小妾內寵,整個后院唯有夫人一個,哪里用得上這些手段?
今日這真真是頭一遭,方才在庖廚里她也只是強作鎮定,全虧得春禾那小妮子心實膽小,稍微一唬便能鎮住。
如今走出來,冷風迎面一吹,不知怎的,竟又回想起那日郎君在松春院里發怒的模樣,一時間心頭砰砰亂跳,腳下虛軟,背心也泛出一層冷汗。
但那人與她說過,這只是尋常的慢性避子藥,至多是效用更好些……左右在洮州三年寧氏都不曾有孕,如今再遲些,想來也不會惹人注意……應當不會鬧出什么禍事……
這般想著,心里總算慢慢安定下來,崔嬤嬤扶著院墻又緩了緩神,這才回到松春院復命。
“夫人,那藥已經處置好了。”
“只是避子的涼藥大多是性烈味苦之物,混進吃食里難免有些異味,易被人察覺,老奴瞧見東院這陣子每日都煎藥,悄悄下進了藥鍋里,想來會更為穩妥。”
鄭蘭璧點點頭,轉念似又想到些什么,眉心微蹙,淡聲向她問起:“可向張醫正問清楚了,這藥有無旁的妨礙?三郎畢竟心喜寧氏,她若無大錯,我也不愿做得太過。”
聽聞這話,崔嬤嬤遲遲疑疑地,抬頭看了鄭蘭璧一眼,半晌,干澀應聲道:“夫人,恕老奴直言,常言講‘是藥三分毒’,倘若長久地用下去,必定要對身子有所損傷……但若只是用上幾個月,倒也沒有大礙,等斷了藥,再加以悉心調養,還是能有孕的。”
鄭蘭璧與她主仆相伴數十載,對她再信任不過,因此也不曾留意她神色的異樣,只放心地點點頭,轉身回了小佛堂念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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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柔今日也特意裝扮了一番,換了新衣,穿蔥白齊胸上襦,翠池獅子絳紗裙,紅色絲絳纏發,裝點上珍珠花絲簪和流蘇后壓,姿容溫婉鮮妍。
小嬋看著她打扮,兩眼一霎變得亮晶晶的,圍著她繞了兩圈,不住地夸贊:“娘子好美!”
“就你嘴甜。”折柔忍不住笑起來,又有些靦腆,挽著她登上馬車,“走罷。”
小嬋笑嘻嘻地嚷:“婢子說的明明是實話!”
馬車行到禁軍衙門外,穩穩停住。
陸諶的值房不算陌生,折柔先前也去過幾回,都是為了給他送飯食。
恰好今日值守的校尉是她早前就見過的,等平川遞上名帖,校尉恭敬地喚一聲“夫人”,叉手行禮。
折柔笑了笑,視線隨意掃了下,問道:“陸將軍可在?今日他生辰,我來給他送壽面。”
校尉一眼掃見她手中的雕花食盒,忙比手道:“陸將軍就在后頭,這時辰應當正歇著,夫人過去便是。”
折柔笑笑,向他道了聲謝,小心地提好食盒,邁過門檻,朝內衙走去。
三衙禁軍本就是朝廷精銳中的精銳,既是戍衛的主力,也是朝廷的臉面,是以公廨衙門建得尤為古雅闊氣,墻高屋深,四面檐角飛翹,甬道鋪磚,寬闊深長。
午后恢弘的光瀑從檐角灑落,穿過棗樹枝椏的縫隙,暖融融地鋪了一地,可大抵是武人衙門的緣故,行走在耀目的日光下,也難免帶上一股冷肅的兵戈之氣。
折柔拎著食盒,穿過甬道,順著廊廡走到陸諶的值房外,見門扇合著,正要抬手敲門,忽然聽見里面響起一道刻意壓低的男子聲音,隱約帶著幾分調侃笑意。
“上將軍,那徐家小娘子又遣人送信來了。”
折柔一怔,想要敲門的手頓在半空。
這個聲音她認得,是陸諶麾下的親隨官溫序,當年在洮州一同廝殺出來的同袍,為人看似輕浮卻頗有謀算,極得陸諶信重。
陸諶的聲音在門里響起,聽不出什么起伏,“她有何事?”
眼下正是用午食的時辰,當值的將官們多數去了膳房,院中幾乎不見人影,只有風過樹梢,帶起簌簌的一點輕響,屋里人交談的聲音越發清晰入耳。
聞言,溫序輕笑一聲,“說今日是上將軍生辰,問您晚間可有空閑,邀您一同去汴河游船。”
折柔心口忽地一緊,整個人定定站在原地,指尖竟不受控地隱隱發顫。
好在下一瞬,她聽見陸諶并未應承,只沉聲吩咐道:“我晚間要回府,尋個穩妥的由頭推了。”
折柔聽出他語氣中隱約的不耐,心下不由安穩了幾分,暗自深吸了一口氣,正要上前叩門,就聽溫序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他遲疑著問:“上將軍當真要推了?徐家小娘子還說今日有王家的漕船到京,載了不少新奇玩意,想讓您陪同她一道去挑一挑。”
屋中安靜片刻,陸諶再開口時已有幾分遲疑,“王仲乾的船?”
溫序一瞬收起笑意,聲音也正經了起來,“不錯。王仲乾的船。”
陸諶沉默著,好半晌都沒再作聲。
折柔的心懸起來。
時間仿佛被他的沉默無限拉長,折柔站在門外,感覺心臟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仿佛渾身血液都被凝結成堅冰,散出森森寒氣,刺得她遍體冰涼。
她本能地攥緊了拳,指尖深深掐進掌心里,胃里有酸水泛上來,小腹一陣陣的墜痛,仿佛正在被他的沉默凌遲。
屋子里,溫序嘆了口氣,勸道:“上將軍,不是我說,那等驕縱的小娘子可不好惹,純粹就是個麻煩精,倘若不能盡快解決了徐家,等回頭她又到咱們這鬧起來,只怕不好處置。”
“就說上回,她竟膽大到敢擅闖校場,非要您將嫂夫人遠遠送走,這不是笑話么?”
“若不是那嬌嬌女如此胡鬧,您也犯不上替她擋下那一槍,生生遭了這么一回罪。可說到底也不過是緩兵之計,下回她要是直接逼您上門提親,那該怎么辦?”
“您心里比屬下清楚,只要徐崇不倒,早晚都要有這一日,二者間再無騰挪余地,到那時,您是當真將嫂夫人送走,還是委屈她暫且做個妾?”
折柔迷迷蒙蒙地聽清了這幾句話,只覺腦中嗡嗡作響,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視野里變得茫茫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