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諶愣了一瞬,眉眼旋即陰沉下來,轉頭看向小嬋,“你們今晚遇上誰了?”
他今日奉命去城郊巡營,直到傍晚才脫身,路上又收到淮南漕船夾運私鹽的線報,處理完正事便急著來潘樓接人。
趕不及換下甲胄,此刻一身銀鎧鱗甲,襯得整個人尤為英武凜冽,絲毫不見平素的俊雅溫潤。
小嬋被陸諶的氣勢駭住,結巴著將方才遇見謝云舟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個干凈。
陸諶瞇起眼眸,神色漸漸變得凝結。
三皇子李楨浪蕩貪色,為人又陰狠刻薄,仗著官家膝下只有他一個成年皇子,和徐崇相互勾結,行事一向頗為放肆,他自然知曉。
不想竟叫她遇上這等惡心事,陸諶聽得驚怒交集,既慶幸今晚謝云舟在場,又暗恨自己來得遲。
小嬋磕磕巴巴地說完了前因后果,低下頭去。
“沒了?”
陸諶的身影一動不動。
小嬋壯起膽子,仰頭看了他一眼,又怯怯地應是。
陸諶沉默片刻,揮手示意她退下,轉頭看向折柔。
又喂下半盞醒酒湯,陸諶抬手摸了摸折柔的臉頰,想要扶她起身,“妱妱,我們回家去,嗯?”
折柔倚靠在鵝頸椅上,正是醉得難受,朦朦朧朧中看清了陸諶的臉,心里的委屈難過一瞬涌上來,她迷糊著蹙起了眉,偏頭避開他的手,“我不要同你回去。”
陸諶的手滯在半空,心臟忽而像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她明明是那樣柔軟的一個人,對著旁人言笑晏晏,對他卻是這般不耐又抗拒,今晚分明受了委屈驚嚇,竟也對他沒有半分依賴之意。
“那你要同何人回去?”陸諶目光沉沉地看著折柔,額上青筋直跳,咬著牙問:“鳴岐么?”
折柔醉意昏沉,腦中一團亂麻,其實聽不大懂陸諶說了些什么,她仰起臉,滿面暈紅,溫軟眼眸中蘊了一汪水光,迷離恍惚地望著他,眼神懵懂無辜。
陸諶看得喉頭一陣陣發緊。
可一想到她這模樣也叫旁人見過,現下又這般推拒于他,腔子里就仿佛躥起了一把火,燒得他心肺生疼,又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也不待折柔再作回答,陸諶長臂一探,伸手將她抱進懷里,打算直接帶她回府。
他穿著一身細鱗銀甲,堅硬微涼,折柔被硌得肌膚難受,本能地往一旁躲閃,擰眉不耐:“陸秉言,你放開我。”
陸諶微微一僵,被她這排斥的態度刺痛,反而加深了力道,強行將她扣進懷里,熱息盡數噴灑在她的臉上。
他雖是少年進士文人出身,可自幼習學武藝,弓馬嫻熟,又在沙場上磨練數載,一身薄韌的肌肉,折柔如何能抵擋得過?
折柔心中不愿,低斥著扭身掙動,亂推一氣,陸諶心頭早已戾氣翻涌,卻也不舍得使出蠻力,只由著她推攘撲騰。
不料折柔醉意上頭,激出骨子里的執拗剛烈,越發掙扎起來,說不清有意還是無意,纖薄的指甲一瞬從他眼下擦過,陸諶本能地蹙眉闔眼,瞼下已被劃出一線血紅,細細密密的血珠一霎冒出來,又匯聚成一縷,順著他俊瘦的面頰蜿蜒淌下。
猝然間見了血,折柔心頭一驚,酒意霎時散去不少,怔怔地看著陸諶,胸口不住起伏,說不出話來。
好半晌,陸諶緩緩抬起手,蹭了一下臉上血珠,用指尖捻了捻,隨后看著那一抹紅愣了片刻。
折柔心口突突直跳,低頭咬緊了唇瓣,下意識地蜷起指尖,只覺說不出的心虛難過。
她心里憋著怨氣,今日酒勁上頭劃傷他這一下,很難說是全然無意。
他們夫妻多年,向來恩愛情深,還從未爭執到這般地步,鬧得臉上掛了彩,只怕往后幾日都難以見人。
換做從前,若是有誰傷他半分,她必是要同人翻臉的。
良久,陸諶慢慢抬起頭,眼尾泛了紅,定定地看著她,啞聲問:“妱妱,你就這般不愿同我回去?”
折柔聽出他語氣里的沉痛和隱隱委屈,頓覺他臉上鮮血紅得刺目,一時間,氣憤、懊悔、心疼、痛快……數不清的情緒盡數翻涌著堵到胸口,憋得她肺腑生疼,幾乎要喘不上氣來,她忽覺胃里一陣抽痛,直欲作嘔,慌忙間一把推開陸諶,俯身便吐出一口穢物。
“妱妱!”
陸諶神色猛地一變,再也顧不上旁的,一把將折柔抱進了懷里,一面撫著她后背,一面朝閣外揚聲喊南衡送溫水進來。
折柔渾身難受至極,也沒有力氣再掙,只軟軟地伏靠在他臂彎里,還在不斷地往外干嘔。
她晚間沒怎么吃過東西,嘔得胃里翻江倒海般難過,腦中昏沉脹痛,吐出來的卻大多都是清酒,只伴著少許的穢物,幾乎都濺在了陸諶的黑革長靴上。
陸諶哪里還顧得上臟污,急聲喚人送來解酒的木樨湯,吹溫后慢慢喂著折柔喝了,又給她揉壓起合谷、內關幾處穴位,他是武將,手上勁力夠用,按揉起來頗有效用。
折柔迷迷糊糊地由著他照料,吐過幾回后,身上總算舒坦了些,但手腳還有些發軟,閉著眼靠在他懷里。
見折柔終于止了吐,陸諶心下微松,喂了溫水給她漱口,又扯過薄毯將她裹住,打橫抱起來,疾步下了樓,送上馬車。
回到府里,陸諶腳步匆匆,徑直將折柔抱進了主屋。
小嬋不放心,還要跟上去照顧,然而人還沒邁過門檻,就被南衡頭也不回地悶聲拽走。
小嬋不忿,掙扎了幾下,“你拽我做什么?!”
南衡無奈地看她一眼,閉嘴不言。
夫妻倆吵架拌嘴,分開住了好幾日,結果自家籬笆沒扎實,讓外邊的狗鉆了空子,郎君心里能不慪著火么?好容易盼來機會親近親近,這時候還往前湊什么湊。
折柔差不多醒了酒,只是腦中仍然昏沉抽痛,索性閉上眼小睡,朦朦朧朧中,感覺陸諶低頭捧住她的臉頰,用眼皮去試探她額上的溫度,又起身擰了帕子,回來給她擦臉。
不知過去多久,夜色已深,屋內靜悄悄的,只燃著一盞昏暗的油燈,折柔慢慢睜開眼,陸諶就坐在她身旁,暖黃色的燭光映在他臉上,暈染出俊雅的眉目五官。
他眼下的血痕一直沒顧上擦,到此刻已經干涸成一道暗色,被燭光照得尤為清楚。
見折柔醒了,陸諶伸出手,輕輕地把她擁進懷里,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將下巴擱在她的發頂,溫熱呼吸拂過她的面頰,低聲問:“好些了沒?要不要喝水?”
折柔忽覺鼻間一陣酸楚,眼淚無聲地淌下來。
陸諶若是負心薄幸做到底,她或許還能好受些,只需利落地同他一刀兩斷,從此再無半分瓜葛,可他這般悉心照顧,滿眼疼惜,反教她心里愈加難過,仿佛鈍刀割肉,不得痛快。
陸諶抬手給她擦淚,低聲哄:“莫哭了,明日又要頭疼。”
折柔靠著他的胸膛,深吸兩口氣,慢慢止住了淚意。
等到折柔完全平復下來,陸諶起身,倒了一盞熱茶,喂著她喝了,問起今晚撞見李楨的事。
“沒什么。”折柔搖了搖頭,輕聲道:“這幾日我不出門便是了。”
她當然能察覺到李楨的不對勁,但她也不打算再做聲張。
皇家禁中的事她不知曉詳情,只知道官家膝下單薄,如今年近五旬,卻僅有李楨一個兒子,至多再算上二皇子給他留下的一個六歲孫兒,若無意外,李楨必是要登極大位的。
陸諶若是與他結怨,沒有好處,只會吃虧受苦。
這話她沒有說出口,陸諶卻明白她的意思,漆黑眼眸中泛起幾分笑意,低頭親了親她的面頰,“妱妱,你還是掛念我,對不對?”
折柔偏過臉,咬緊了唇,沒有應聲。
她對陸諶,恨也恨不到底,忍又忍不下去,實不知該如何是好。
陸諶笑著將她攬緊一些,把她腮邊的碎發撥到耳后,低低道:“妱妱,有我在,你莫怕。”
頓了頓,他聲音微沉,一字一句地補充,“往后你想如何便如何,什么都不必忌諱,一切有我。”
聽他這樣說,折柔抿了抿唇,心里酸酸脹脹,說不出什么滋味,只是奇異地感覺到安穩。
今日消耗太甚,她也沒有力氣再多思量,胡亂地點點頭,閉目歇下。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陸諶已經出門上值了,折柔換好衣裳,由平川護衛著,回了藥鋪。
她前腳剛走,后腳徐府的馬車就停到了陸府門口。
趕車的小廝到門上遞了名帖,隨從擺好腳踏,掀起車簾,周氏由貼身嬤嬤攙扶著走下馬車。
不多時,崔嬤嬤便親自從府里迎了出來,熱切地上前招呼,含笑說夫人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