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松春院里侍奉的人被換去大半,陸諶又給東院新添了護衛(wèi),府里也隨之安定下來。
臨近入夏,院中榴花初綻,爭妍吐蕊,嬌艷似火,匆匆下過幾場細雨,街巷中有小販吆售起清風樓的黃酒,貨郎擔著新上市的青杏和茄瓠走街叫賣。
正是祛寒補身的時令,折柔思量過后,仔細采買了幾種藥材,打算先做些活血散寒的通經甘露丸,當做開鋪掛牌的第一例成藥,若是賣的好,能順利打開銷路,再考慮上其他新藥。
說起來,這副配制甘露丸的藥方還是她爹娘留下的。
那年她阿娘病重難治,不得不把她托付到叔父家中,又怕她叔嬸嫌棄累贅,于是強撐著病體,將她爹爹留下的藥方手札謄抄下來,當做托孤的酬勞,只盼著他們能看在藥方的份上,悉心養(yǎng)育她長大。
后來她叔父按這方子制藥售賣,行情極好,一度成了醫(yī)館里的招牌。
有這個例子在先,折柔對甘露丸的藥效頗有把握,更何況她炮制藥材一向細致耐心,用料也扎實,想來只要這一批成藥能順利賣出去,不愁沒有回客。
長此以往,等她的成藥一步步打出名號,陸諶也在上京的官場站穩(wěn)腳跟,日后一切都會好的。
下月十七是陸諶的生辰,倘若一切順利,或許還來得及用藥鋪的進項給他置辦生辰禮。
這樣想著,折柔很快趕制出一批甘露丸,吩咐小嬋仔細包好,收進藥鋪,準備開張售賣。
隔天便是四月二十,金明池開設馬球賽的日子。
折柔一早換上新衣,身著春水碧窄袖交領上襦,萱花纏枝百迭裙,挽銀泥透紗披帛,絲絳纏發(fā),眉心一點珍珠云母花鈿,顧盼之間,容色晃人眼。
陸諶在槅扇后等著,見她出來,起先目光只是隨意掠過,又忽在剎那怔住。
看見他的神色,折柔心里頗為受用,走過去,微微張開雙臂,仰起臉笑問他:“新做的衣裳,好看么?”
陸諶視線落在她瑩瑩如玉的面龐上,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唇邊漾起笑意:“好看。”
折柔抿唇笑起來,兩人收拾停當,乘上馬車,往順天門的方向行去。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金明池都會大門四開,允準尋常百姓入內游覽踏青,御史臺也會張榜貼告,諸事不禁[1]。是以今日池苑內外熱鬧非凡,人流往來如織,既有官員貴胄,也有尋常百姓,處處歡聲笑語,喧鬧鼎沸。
馬車一路緩緩行到金明池附近,人流越發(fā)擁堵,平川好容易才尋到一處空位停穩(wěn),陸諶扶著折柔下了車,一道走進正門。
池苑里已經扎滿了彩棚錦帳,一座挨著一座,臨水而設,面朝球苑,都是附近商販提前布置裝點的,專門賃給富貴人家,方便女眷在帳里觀看馬球正賽。
馬球傳自前朝,本是貴族游樂的閑情,大晉以武開國,雖然百余年傳承下來已是崇文輕武,但不論皇室民間,都對馬球捶丸之類的搏戲熱情不減。
每逢金明池開,苑中都會設辦馬球賽會,禁軍諸班直的將士頭扎軟巾,身帶錦繡披肩,騎著各色駿馬,上場奪籌。
官家也會駕臨欞星門外的寶津樓,同宗親貴胄們一道觀看比賽。
眼下離馬球開賽還有些時辰,男子們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處應酬交際,陸諶遇見不少相熟的禁軍同僚,對折柔仔細交待幾句后,他和同僚去了球場,折柔則帶著小嬋穿過回廊,去苑中閑逛。
一路上形形色色的小攤連綿不絕,處處熱鬧繁華,折柔心情暢快,和小嬋買了兩盞紫蘇熟水,去往金明池西岸。
先前她就聽陸諶提過,金明池和瓊林苑的魚蔬平素專供禁中,只有每年的四月二十,池苑開放,尋常百姓才可以在此憑牌垂釣,釣上來的魚臨水砟膾,味道極是鮮美,佐酒更是一絕。
走到西岸,池畔已經圍了不少人,小嬋興沖沖地擠進去,回身招呼她:“娘子,這里!”
折柔彎唇笑笑,走到近前,從木桶里挑中一條肥嫩的鱸魚,正要指給小販看,誰料那魚兒突然撲騰了一下,桶里水花四溢,險些潑濺到她身上。
折柔慌忙向后退了半步,脊背卻不防撞進一個堅硬溫熱的胸膛。
不待她反應過來,身后忽然響起一聲輕笑,仿若敲冰戛玉,在一片喧鬧嘈雜中清晰入耳。
折柔心一驚,倏地回過頭,正對上一雙漆黑俊眸。
謝云舟就站在她身后,眉梢微挑,唇邊噙笑地望著她。
他顯見是剛從馬球場上下來,額間束一條絳紅灑金抹額,鬢邊凌亂的碎發(fā)微微有些汗?jié)瘢嘉驳暮怪樯暇Ч飧樱浑p黑眸亮如寒星。
折柔回過神來,語氣不覺有些驚喜,“鳴岐?”
“九娘。”謝云舟比她高了大半個頭,一開口,熱燙的氣息灑在她頸間。
兩個人挨得太近,折柔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的汗氣,隱約還摻雜著干凈的皂角清香。
她下意識退開少許,抬起頭,燦然一笑,“你怎么在這?”
謝云舟看一眼她腳下后退的動作,又若無其事地調開視線,懶洋洋地笑道:“剛在毬場出了身汗,我來沽一壇冷酒,沒想到竟能在這遇上。”說著,他朝魚攤揚了揚下巴,“來吃魚膾?”
折柔點點頭,笑應:“聽說這里的魚膾味道極好,我想嘗嘗。”
“來,我給你撈。”
謝云舟揚唇一笑,越過折柔,走到木桶跟前,半蹲下來,有意無意地將她擋在身后,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探入木桶,穩(wěn)穩(wěn)捉出一條肥魚,交到小販手里。
那小販刀工奇絕,很有前人詩中“運肘風生看斫鲙,隨刀雪落驚飛縷”的風采[2],三兩下刮鱗去骨,眨眼之間,一盤雪白纖薄的魚膾落入瓷盞,形如牡丹初綻。
謝云舟就在一旁,折柔問攤主另要了幾個干凈小碟,撥出魚膾,分遞給他和小嬋,大方道:“都嘗嘗。”
謝云舟伸手去接,長指**的,帶著些涼意,蹭過她溫熱指尖,一觸即分。
折柔低下頭,用竹筷夾了一薄片魚膾,沾了金齏,唇瓣微張,含進嘴里。隨著動作,海棠色的束發(fā)絲絳低垂下來,長長的一截穗子,在她頸間柔柔拂動。
謝云舟透過白瓷小碟的倒影,影影綽綽地看見她細膩溫潤的側臉,他很想幫她拂開那絲絳,卻只是握緊了拳,若無其事地揚眉笑笑,“好吃。”
折柔也覺得味道很好,眉眼含笑,向攤主又買了一份,仔細裝好,托謝云舟給陸諶帶去球苑。
謝云舟看了眼手中食盒,唇角輕扯,自嘲地笑笑。
其實他不喜歡吃魚。
他表哥陸秉言才喜歡。
和謝云舟作別后,折柔和小嬋沿路折返回去,到岸邊的彩棚里尋陸琬。
前幾日陸琬讓差人送了信,邀她一道觀賽。
暮春初夏,風從池面吹過來,駘蕩輕暖。折柔還未走近郡伯府的彩帳,陸琬便瞧見了她,眸光一亮,親熱地迎上前:“阿嫂!”
折柔也笑起來,“琬娘。”
陸琬拉住她的手,上下好生打量了一番,忍不住夸贊:“阿嫂今日甚美!”
折柔抿唇笑笑,兩個人寒暄了幾句,正要往彩帳里去,身后樹林里忽然傳來一陣輕快的馬蹄聲,跑得不算急,林中不見塵煙。
旁邊有小娘子看清了馬背上的人,低低驚呼一聲:“那不是徐十六娘么?她何時學會騎馬了?”
乍然聽見那幾個字,折柔心口忽地一跳,下意識抬眸,順著聲音看過去。
林中一行十余人,身騎駿馬,個個衣著鮮艷,華光耀目。
最當先的小娘子年輕嬌妍,燦爛的日光下,一張小臉晶瑩俏麗,身穿織金石榴裙,腰系綴珠玉帶,錦繡羅衣,滿頭珠翠,通身的富貴氣派,明艷不可逼視。
仆從女使騎馬簇擁在她身側,恍若眾星拱月。
原來,這便是鄭氏口中與陸家門楣相稱、想要為陸諶求娶的小娘子。
果然是頂頂?shù)馁F女。
那樣的出身家世,有爹娘疼寵長大的驕女,她窮極一生,也無法與之相比。
折柔心里沒來由地生出一股難言滋味,說不清是驚艷、羨慕,還是旁的什么,茫然間,又好像什么滋味都有,錯雜交織在心頭,讓人舌根隱隱發(fā)澀。
似是跑盡了興,徐十六娘翻身下馬,在一眾豪仆女使的簇擁下,朝著不遠處的彩帳走去,如瀑的日暉傾瀉下來,映得她鬢邊細汗晶瑩閃爍。
耀光茫茫刺目,折柔不自覺收回視線,安靜地坐在帳幔的陰影中,低頭吃茶。
她明白自己有些庸人自擾,可若是心中太過在意一個人,那但凡與他相關的一切,都難免生出比較,難免覺得自己不足。
旁邊的幾個貴眷交頭閑談起來。
一個小娘子好奇道:“今年春獵的時候徐十六娘還不敢騎馬呢,如今竟學會了?”
旁人笑起來,“也不知哪個人這般大膽,敢接這燙手山芋,做她騎術教頭。”
不知哪家的年輕夫人嘖了一聲:“接不好是燙手山芋,若是接得好,能得她青眼,那可就是潑天的富貴。官家眼下就三殿下一個成年皇子,想想將來要和天家做連襟,年輕郎君哪個不眼熱?換做是我,也想娶回家這樣一尊金玉菩薩呢。”
此言一出,女眷們打趣嬉笑一片。
又有一人插進話來:“我知道是誰!好像是禁軍里一個姓陸的將軍,鴻臚寺卿家的張五郎聽說這事,酸得直咬牙呢!”
折柔正要把茶盞放到小案上,聽見這話,心頭咯噔一聲,仿佛從階上踩空,突然一陣發(fā)慌。
身旁的貴眷們詫異片刻,紛紛來了興致,笑鬧著催那小娘子再多講講。
那人搖搖頭,繼續(xù)道:“旁的我也不知,但有一回張五郎吃多了酒,在宴上亂罵‘他姓陸的有什么好’,結果話還沒說完呢,就讓他三哥給捂住嘴拖了出去,哎呦你們是沒瞧見,那場面別提多精彩了!”
那邊的女眷們還要繼續(xù)深談,卻被陸琬忽然打斷。
“阿嫂?”
看著折柔臉色不對,陸琬輕輕拉了她一下,關切道:“可是身上不舒服?”
折柔在這一聲中回過神,沖陸琬溫和地笑笑,搖了下頭,“沒事。”
姓陸的將軍那樣多,或許只是恰巧同姓而已。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