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茗雪愣了兩秒,說:“我沒事。”
“你們今天的訓(xùn)練地點也在蒙山嗎?”
“對,我和容哥看見這有人,擔心出事就過來看看,沒想到竟然是嫂子。”邢開宇說。
他一開始沒有看出來是江茗雪,還是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
快趕到的時候,恰好看見繩子猛然下墜的驚險一幕,兩人疾速趕來,卻還是晚了一步。
還好嫂子的學(xué)徒來得快,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
只可惜,這么好的英雄救美機會沒讓他們隊長趕上。
邢開宇在心里直咂舌遺憾,小心偷瞄一眼,想看看向來處事不驚的容隊在看到自己老婆被別的男人救下,現(xiàn)在對方還在體貼地幫嫂子解繩索,他會是什么反應(yīng)。
容承洲站在原地,目光挪到江茗雪腰間,聽不出情緒波動:“需要幫忙嗎。”
邢開宇垂在身側(cè)的手舉起大拇指:
高情商發(fā)言。
不直接說“野男人滾開,別碰我老婆”,而是茶言茶語古里古怪陰陽怪氣的“需要幫忙嗎”。
嘖,不愧是他老奸巨猾……不是,神通廣大的容隊長。
邢開宇做了幾百字的閱讀理解,卻低估了江茗雪的鈍感力。
她低頭看了眼言澤的進度,回答:“不用了,言澤快解開了。”
容承洲:“哦。”
邢開宇:“……”
他們怎么都這么淡定?
隨后是一陣持續(xù)的沉默,只有山風在耳畔拂過,以及言澤解繩索的窸窣聲。
半分鐘后,言澤解開繩索,丟給柏東,清冷俊秀的臉上爬上一絲薄慍。
柏東自知不對,二話不說去解木棉樹上另一端的結(jié)。
江茗雪第一時間檢查背包里的藥材是否完好,隨后將繩索卷起裝好,正要背在肩上,容承洲伸手提上背包帶:“我來吧。”
“不......”江茗雪下意識拒絕,話到嘴邊又轉(zhuǎn)為,“好,謝謝。”
旁邊這么多人,她不能表現(xiàn)得太見外。
午后的天空突然泛起病態(tài)的昏黃,云層翻涌,光線開始變得昏暗,江茗雪抬頭看了眼青灰的天色:“要刮大風了,我們快回去吧。”
容承洲頷首,看向邢開宇:“我把他們送回去,你帶其他人繼續(xù)訓(xùn)練,我送完過來。”
邢開宇立正敬禮:“收到!”
轉(zhuǎn)身向更深處去。
江茗雪看著他的背影,疑惑問:“臺風快來了,你們還不走嗎?”
“不走。”容承洲已經(jīng)率先向前走,語氣沉穩(wěn),“打仗不可能選天氣。越是極端環(huán)境,越要學(xué)會如何生存。”
江茗雪張了張唇,有些不知道說什么,低頭跟上。
“你平時出任務(wù)也這么危險嗎?”
連訓(xùn)練都要在極端環(huán)境,無法想象他們在真槍實彈的戰(zhàn)場上有多危險。
“還好。”容承洲只回答了她兩個字。
江茗雪覺得自己問的是廢話。
她見過容承洲的傷口,十厘米深的口子,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無法想象,這樣強大的忍耐力究竟是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磨練出來的。
她忽然有些心堵,分不清是感同身受還是難受于軍人們的負重前行。
見他提包的是左手,上前一步問:“你手臂上的傷好了嗎?不然還是我來拿吧?”
問完就后悔了。
這些天她都沒想起來關(guān)心一句,這會兒怕不是連疤都消掉了。
容承洲沒給她:“已經(jīng)好了。”
“好吧。”
正要收回手,容承洲瞥見她的手背,眸色一暗:“你手受傷了。”
江茗雪低頭看,右手手背果然在流血。
她采藥時被劃到了好多次,可能是某種藥材的刺,也可能是在懸崖上銳利的石頭,但因為她一直戴著手套,感知遲鈍,都沒發(fā)現(xiàn)手套被劃破了,手背上出現(xiàn)一道口子,不長,但在不斷向外冒血珠。
經(jīng)容承洲提醒,才感受到火辣辣的刺痛。
但她經(jīng)常在采藥時擦傷,這道口子對她來說不過只是小傷。
她放下手:“沒事,先趕路吧,回去再處理。”
容承洲沒聽,只彎腰從小徑旁的草叢里摘幾片車前草葉子,在手里揉了兩下,按在她的傷口上。
這是他們野外臨時處理小傷口時常用的方法。
“有紗布嗎。”他問。
江茗雪搖頭:“沒有。”
“你們帶紗布了嗎?”她轉(zhuǎn)頭問。
“我?guī)Я恕!?/p>
言澤從后面走過來,將一塊紗布剪開,幫江茗雪包扎。
容承洲淡淡瞥他一眼,挪開手,任他在江茗雪手上包上紗布打結(jié)。
包扎完繼續(xù)趕路。
容承洲始終沉默寡言的,江茗雪也不好意思再在他耳邊嘰嘰喳喳。
腳步慢下來,跟柏東走在一排。
言澤和容承洲走在最前面,誰都不搭理誰,如果不是山路就這么窄,他們恨不得離兩丈遠。
柏東敏銳地聞到一股火藥味,小聲問她:“茗姐,姐夫和言澤哥是不是有什么矛盾?”
江茗雪沒覺得:“有嗎?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
這兩人只是話少,但應(yīng)該沒有過節(jié),因為到現(xiàn)在為止他們倆還一句話沒說過,根本沒有產(chǎn)生過節(jié)的機會。
如果讓他們倆同處一室,蚊子都得被悶死。
柏東撓頭,那可能真是他感覺錯了。
不過......
經(jīng)柏東提醒,江茗雪忽然想起來剛剛的場景,認真反思起來。
“柏東,你說我剛剛是不是做錯了?”她低聲問。
她是不是不應(yīng)該讓言澤幫她解繩索,也不該讓他幫自己包扎?
在這次遇見容承洲之前,她經(jīng)常想不起來自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每天以老師的身份和學(xué)徒們朝夕相處,很多事情需要言澤和柏東幫忙。
言澤和柏東和她的弟弟差不多年紀,甚至更小一些,他們在她眼里一直是學(xué)生和弟弟的存在。醫(yī)者眼中無性別,一直以來她又始終以病人和醫(yī)館為首位,因此從沒有刻意避諱過性別一事。
所以哪怕今日容承洲在場,她還是習慣性接受言澤的幫助,只不過他們的距離不小心近了些。
但她剛剛忽然想到,她的弟媳云舒之前不過是在宴會上多看了其他男人一眼,她那無理取鬧的弟弟就生了整整三天氣,揚言要分房。
為什么生三天氣呢?
當然是因為云舒沒哄他,后來還是他自己偷偷跑回主臥的。
這件事她當然站自己弟媳,她很少占她那個人傻錢多的弟弟。
但也間接提醒了她,沒結(jié)婚前怎么樣都無所謂,但結(jié)婚之后似乎應(yīng)該主動避嫌,就像談戀愛一樣,需要考慮男朋友的感受,哪怕言澤和柏東在她面前只是弟弟的存在,更哪怕她和容承洲只是剛認識的真夫妻。
她的思路沒什么問題,只可惜問錯了人。
“沒有吧……?”柏東是個母單二十四年的超級大直男,他小心翼翼向前面眺望,卻只看到男人寬闊修長的背影。
認真講出自己的見解,“容上校這么威風凜凜有魄力,應(yīng)該不會因為這種小事生氣的吧?”
誰知音量沒控制住,前面緊接著傳來容承洲冷漠的聲音:
“不會。”
柏東嘿嘿一笑:“你看,我就說不會吧。”
江茗雪舒了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她也覺得容承洲一定是一位心胸極其開闊的上校軍官。
聊天的功夫,山路還沒走完,天色卻越來越黑了。
山風從嗚咽變成了嘶吼,裹著塵沙涌來,山路兩側(cè)的小樹都被壓彎了枝干。
每個人的頭發(fā)都被吹得凌亂,只有容承洲軍帽卻依然戴得端正,除了作訓(xùn)服微微鼓起,似乎這風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臉被吹得生疼,山里的溫度不斷減低,江茗雪抱著胳膊下山,一邊提醒:“風越來越大了,我們再走快點吧。”
“好的茗姐。”
一陣狂風吹過,柏東加快了步子,一抬頭發(fā)現(xiàn)江茗雪已經(jīng)甩開他一米了。
他瞪大眼詫異地問:“也不用走這么快吧。”
塵沙漫天,江茗雪微閉著眼睛,聲音淹沒在呼嘯的風聲中:“我、我也不想走這么快,但我控制不住......”
柏東頓悟地拍了下腦門:“壞了!茗姐太輕了!”
三人這才想起,江茗雪只有八十斤,根本扛不住八級的大風。
上山撿的木棍已經(jīng)丟了,江茗雪現(xiàn)在沒有了支撐,被風推拽著往前走了好幾步。
下山的重力疊加上八級風的推力,眨眼間已經(jīng)從二人縫隙中穿過,超過了最前面的容承洲。
容承洲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拉到他身邊。
江茗雪終于站定,輕撫了撫胸口。
“哈哈哈哈哈......茗姐,你太好笑了,我第一次見到被臺風吹著跑的人。”柏東哪里見過自己老師這么狼狽的一面,笑得前俯后仰。
江茗雪覷他一眼,走累了,沒工夫教訓(xùn)他。
“謝謝你,幸好你反應(yīng)快。”她理了下凌亂的頭發(fā),對容承洲說。
男人審視的目光打量她瘦弱的身板:“多吃點。”
“……哦。”江茗雪無法反駁。
“別一個人走了。”
“好。”江茗雪點頭,作勢掙開他的胳膊,“我跟柏東一起走。”
柏東也瘦,他們倆拿個繩子拉著走正好都安全了。
然而手腕處的掌心依舊滾燙,沒有松開。
略微粗糲的指節(jié)緩緩下移。
下一秒,她的手被一只溫熱的大掌包裹住。暖意籠罩著她冰涼的手,江茗雪霎時怔在原地。
周身的風仿佛靜止了一般,流動得格外緩慢。她低頭看他握緊自己的手,下意識想抽出,卻被強制收緊,無法掙脫。
他牽得自然,低頭看她:“走吧。”
撲通、撲通……
似乎有電流沿著他的手傳遞過來,心跳忽然失了序,微妙的感覺從深處涌出。
他明明沒說任何情話,卻輕易讓她亂了陣腳。
江茗雪按住內(nèi)心的異樣,故作鎮(zhèn)定:“......好。”
臨時發(fā)揮就接不住戲了,她的演技還是要提升。
她想。
他的力道有些重,卻并不會讓她感到疼,反而很有安全感。有些粗糲的薄繭似有似無地在她手背摩挲,酥酥麻麻的。
她眼簾微垂,悄悄低頭看向兩人握緊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也比別人長許多,能完全包裹住她的整只手,左手還拎著她的藍灰色背包。
這一幕莫名讓她想到一個熟悉的場景——
小時候爺爺送她上學(xué)。
……不對不對不對。
江茗雪連忙趕走腦子里那些奇怪的想法。
明明只是他們兩個身高差距太大了,才導(dǎo)致她聯(lián)想歪了。她可是人人尊敬的江醫(yī)生,怎么能隨便被占了便宜去。
江茗雪將目光轉(zhuǎn)向前方,肩背挺直,端起21世紀“女中扁鵲”的氣勢來。
原本覆蓋包裹著的手不知何時變?yōu)檫o,將她的四指握在掌心。
兩個人牽著手,一左一右下山,走得很穩(wěn),速度卻并不慢。
柏東一副“磕到了”的神情,頻頻點頭:“原來結(jié)婚這么幸福。看得我也想找個女朋友了。”
“言澤你呢?你有沒有女朋友?打算什么時候找個?”
言澤不搭理他,獨自往前走。
“哎,你走這么快干什么。”
柏東小跑兩步,追上言澤,拽著他的背包帶。
言澤偏頭,神情不悅地看他。
柏東熟視無睹:“我才一百一十斤,也容易被臺風刮跑,但是你放心,我是直男,肯定不會牽你手的。”
向來惜字如金的言澤:“滾。”
容承洲腿長步子大,刻意放緩了速度等她。
快走到山腳時,靠近江茗雪一側(cè)的一棵根部斷裂、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的苦楝樹枝干突然掉落,正對她上方的位置。
“小心!”身后同時傳來言澤和柏東的聲音。
江茗雪抬頭看到,反應(yīng)極快地向前邁步,只可惜她發(fā)現(xiàn)的晚,樹枝掉落的速度更快,眼見要砸到她的頭上,肩膀忽然被人攬住。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后,猛然撞上一道堅實的胸膛。
“沒事吧。”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低醇磁性,淡漠薄冷。
江茗雪頭還埋在他懷里,輕輕搖頭:“沒事。”
聲音悶悶的,仿佛帶著點哭腔。
容承洲蹙眉,放輕了些聲音:“怎么哭了。”
江茗雪終于手捂著鼻子抬起頭,眼眶微微泛紅:“疼......”
太疼了。
她想不明白,怎么會有人的肌肉這么硬,明明看起來那么瘦。
作訓(xùn)服的布料本身就偏硬,他的胸膛還不柔軟,江茗雪感覺自己的鼻子都要被撞掉了。
早知道被他抱一下這么痛,她還不如被樹枝砸一下頭呢。
容承洲一愣,道歉:“對不起。”
“沒事。”江茗雪揉了揉鼻子,從他懷里站直。趁機將自己的手抽出來,撿起剛剛掉落在她身后的樹枝,拄著“拐杖”走到最前面。
“這里太危險了,我們快點下去吧。”
容承洲的目光追隨著她倉皇的背影,沒戳破她的小心思:“嗯。”
江茗雪假裝感受不到身后審視的目光。
她知道自己的動作太刻意,但她還是要這樣做。
今天的親密戲太多了,這不對勁。又是牽手又是擁抱,還是在她的兩個學(xué)生面前。
她這些年苦心經(jīng)營的成熟穩(wěn)重人設(shè),一天之內(nèi)在容承洲面前坍塌了兩次,這讓她日后如何在他們面前樹立江老師的威望。
而且山下的風小了許多,她還有“拐杖”支撐,也不需要他牽著了。
下了山之后路好走很多,容承洲將他們送到醫(yī)館門口,停住腳步:“我回去了。”
江茗雪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狀態(tài),禮貌道謝:“好,今天麻煩你了。”
容承洲頷首,轉(zhuǎn)身原路返回。
柏東和言澤已經(jīng)將藥送到藥房,江茗雪站在醫(yī)館門口佇立了片刻。
塵沙漫天飛揚,曬谷的竹席被卷上天,住戶緊閉門窗,街上空無一人。
只有那道端正挺拔的身影逆向而行,獨自一人向臺風中心走去。
風仿佛化為一只大手。
圍繞他,席卷他,吞噬他。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們是同一類人,愿意為了自己的信仰付諸一切。
他的身影越來越小,被塵沙遮擋著快要看不見。
不知怎么,江茗雪感覺他好像隨時要消失一般。
她忽然上前幾步,喊住他:“容承洲——”
他回頭。
江茗雪溫柔笑著,輕聲說:“注意安全。”
容承洲眉目微動,讀懂了她的唇語。
隔著呼嘯的風聲,微提了提唇角,點頭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