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館房間少并非假話,連江茗雪這種老年人作息都只能和許妍同住一間。
晚上屋里點了蚊香,蚊子少了許多,但這次水土不服的癥狀有些嚴重,她昨日抹的去敏消疹的藥膏見效甚微,身上的疹子在睡夢中摳破了好幾個,破口處火辣辣地刺痛。
一晚上沒睡好,索性四點多就起來了。
天已經蒙蒙亮,清苦藥香滲入潮濕的空氣中,依稀可以聞到菜地里黃瓜的清香。
江茗雪簡單洗漱了一下,然后打了一桶井水,給院內的藥材和青菜澆了水,剩下的起灶開水,倒進保溫壺里備用。
大約五點半,分館的老林已經做好了早飯,雖然胃口不佳,但為了不浪費老人家的心意,江茗雪吃了到達海寧后的第一頓飯。
上午的病人依然不多,江茗雪看完診還能抽空和老林討論蒙山縣的醫療情況。老林是江老爺子的遠房親戚,今年快七十了,醫術自是不必說,只是年齡大了,精力有些跟不上。
江茗雪虛心請教之時也不敢讓老林太過勞累,簡單了解了一些事情就讓他去午休,自己伏案看近年的醫案記錄。
“啊——!快來人啊!有色狼!”
剛看到一半,忽然聽到后院傳來許妍的尖叫聲。
江茗雪立刻放下醫案,讓言澤看著醫館,自己往后院趕去。
水泥筑成的樓梯下是一間簡陋的洗浴室,沒有門,只有一個江茗雪昨天臨時掛的簾子。
簾子不夠長,上面空了一塊,在特定的位置和視角能看清里面的光景。
許妍抱著換洗的衣物站在門口,氣得雙眼通紅,指著斜上方隔壁鄰居家房頂上的中年男人控訴:“茗姐,就是他偷窺我洗澡!”
樓梯下面光線不好,許妍怕黑,特地犧牲了白天午休的時間洗澡,結果衣服剛脫掉一半,一抬頭就看見斜上方有一個黑黝黝的男人站在屋頂偷窺她。年輕小姑娘哪經歷過這種事,瞬間被嚇得跳了起來。
江茗雪聽了大致情況,第一時間給柏東發消息去隔壁門口堵著,以防偷窺者跑了。
中年男人手里握著一人高的農具,結結巴巴地用蹩腳的普通話急切否認:“我沒、我沒有!我根本不知道有人在洗澡!”
“小偷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是小偷!”許妍氣得聲音都在發顫,“沒想到你看著老實,背地里卻干的出這種齷齪事!”
“你、你、你怎么能亂污蔑人呢!”
“那你倒是解釋解釋為什么剛好在我洗澡的時候你就站在房頂!”
“……行,我不跟你爭。你說我偷窺,那你總得拿出證據吧!”
“我……”許妍被堵住了,環視四周沒有找到一臺攝像頭,根本拿不出證據。
本來還在故作堅強與變態對峙,現下連證據都沒有,一腔委屈涌上心頭,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茗姐,你相信我,我真的看見他就站在那往我這兒看……”
江茗雪撫摸著她的肩膀,安慰道:“嗯,我相信你,你坐在那邊等我一下,我來解決。”
“嗯嗯,好。”許妍邊哭邊點頭。
見到江茗雪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雖然知道自己大概率要吃啞巴虧了,但許妍還是莫名心安,因為她知道,沒有什么事是她們的江老師解決不了的。
安撫好許妍后,江茗雪掀開簾子,走到許妍換衣服的位置向上看,的確能透過縫隙看到鄰居家的房頂一角。她當然是相信許妍的,只是……
江茗雪大致丈量了一下距離和角度,然后走出簾子問對面屋頂上的男人:“我們可以到你家里看看嗎?”
她的語氣平和,中年男人爽快答應:“當然可以!”
許妍起初是抗拒的,但因為是江茗雪的提議,她還是照做了。兩個人走到男人家里,上了樓梯。
只見露天的屋頂上墊了幾張大大的塑料膜,上面鋪滿了金黃色的玉米粒,還有一角空缺沒有來得及鋪,剛好是男人剛才被許妍抓到的地方。
“我上樓頂是為了曬苞谷,根本不知道有人在洗澡,我家里也有老婆孩子,農活都干不完了,哪還有時間偷看別人洗澡!”中年男人額頭淌著汗,解釋道。
江茗雪觀察了玉米堆里的腳印和地上的木耙,麻袋里沒曬完的玉米還是微潮的。如他所說,他的確在曬玉米,只是這與偷窺并不矛盾,他完全可以以曬玉米為借口行偷窺之事。
相比于一個陌生男人,江茗雪當然更偏向于幫自己人,但這話她并沒有說出來,而是拉著許妍站在男人的位置周圍一遍遍重復向下看的動作,包括蹲下、站起、彎腰、墊腳。
許妍嘗試了一遍后,不可思議地看著江茗雪:“這、怎么會這樣……”
她從簾子上的縫隙明明看的清清楚楚,那個男人就是在向她這邊看,為什么走到屋頂向下看就什么都看不到浴室里面了?
江茗雪向她解釋:“從物理角度分析,是因為你的視線剛好從樓梯門框的上沿邊緣穿過,形成有效視角,而他的視線被門框完全阻擋,是視角盲區,也就是這兩個位置形成了不對稱視野,才會導致你看得到他,但他看不到你。”
她高中學的理科,物理算是比較拔尖的一門課,經常拿到年級第一,剛才在浴室里面估摸了一下兩個位置的高度和角度就差不多知道結果了,只是理論無法當做鐵證,受害人是許妍,只有讓她親自看到結果,才能打消她的疑慮。
許妍張了張嘴巴,小聲問她:“那我豈不是冤枉他了......”
江茗雪握了下她的手,上前一步:“這位大哥,對不起。剛才是我們錯怪了您,但女孩子在外多有不便,害怕多慮也是情理之中,希望您能理解,我們會換一個新的簾子,以免日后再有這種誤會發生。”
質樸的中年男人也是通情達理的人:“沒事,也是我考慮不周,之前只有老林一個人住,我怕他出事,時不時會往他家里看一眼,忘了你們兩個女孩住進來了,以后我也會注意的,你們安簾子要是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找我。”
許妍又道了一遍歉,雙方握手言和,江茗雪又讓另一名男學徒柏東送了些補氣血的藥材和蔬菜過去,算是賠罪。
“對不起茗姐,是我給你惹麻煩了。”經過此事,許妍也反思了自己的問題,除了當時的驚慌,也有一部分是她初來偏僻山村的偏見。
“不,你沒有做錯。”江茗雪難得神情嚴肅,“女孩子只身在外時,以最大的惡意揣度陌生人是對自己最好的保護方式。這件事誰都沒有做錯,尤其是你,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保持最大的警惕。更不要擔心會給我帶來麻煩,你是我帶出來的,我有義務保證你的安全,我只怕你遇到問題不告訴我,明白了嗎。”
許妍自大三就跟著她在醫館實習,大四畢業更是毅然決然選擇留在元和醫館做一名實習藥劑師,才二十二歲的小姑娘哪里會知道社會上那些復雜的彎彎繞繞,她既然尊她為老師,她就不能僅僅教她醫術。
“我知道了,茗姐。”許妍重重點頭,深感自己有茗姐當老師是莫大的幸運。
“好了,你上樓休息一會兒吧,今天不用配藥了,我去把簾子弄好,你等會下來洗個澡,我替你看著。”
“嗯好!”
找不到一整塊很大的簾子,江茗雪找了一塊小一點的縫接在一起,接著找來一卷鐵絲,幾捆鐵絲對折掛上,又用鐵絲做了幾個掛鉤,搬來凳子站在上面。
正要在門沿最上方釘釘子時,卻發現高度不夠,胳膊伸直還差了三公分,這也是為什么她昨天沒有從最上面掛的原因。
她踮著腳又嘗試了一下,還是不行,索性放棄,扶著墻打算下去找言澤來。
剛一低頭,視線中忽然出現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接過了她手中的釘子和錘子,指腹有一層薄繭,有些粗糲,擦過她手背時癢癢的。
這雙手與言澤和柏東皆不相同,她有些詫異地抬頭看去,男人的側臉輪廓硬朗分明,讓人想起雪原上孤峭的山脊線。漆黑的眼睛沉穩銳利,他依然繃著臉,總是讓人不由自主退卻,江茗雪下意識地向后撤,卻忽略了自己還站在凳子上,左腳踏空險些摔下。
她眼疾手快地扶住墻壁站穩,一低頭,一只勁瘦有力的手掌正環在她的腰側,僅隔一寸距離就要碰到。
那雙手常年訓練、操控戰斗機的方向盤,指節分明,青筋明顯凸起。落空后依然神色未變,自然地收回,繼續錘墻面的釘子。
仿佛對他來說,扶一下只是順手,不扶更是無所謂。
但江茗雪還是道了謝。
容承洲略微頷首,算是應了,最上方的兩顆釘子釘完,詢問她還有哪里。
江茗雪踮著腳給他指位置,他的回應都是不冷不淡的。
江茗雪對這種冷漠的態度喜聞樂見,本來兩個人也只有那張結婚證是真實的,只要人前不露餡,人后當然交際越少越好。
剩下的釘子都由他代勞,江茗雪得空短暫休息了片刻,后知后覺意識到容承洲沒有站在凳子上,就能輕而易舉地夠到門沿最上方,甚至臂肘還能松弛地屈起。
心里瞬間有了落差,她低頭丈量了一下凳子的高度和離門沿上方的三公分差距,再加上自己的身高在心里估算了一下。
凳子大概接近三十公分,她穿鞋一米六二,也就是容承洲至少有192cm?
“凈身高一米九四。”
正思考得入神,一道薄涼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打亂她的思路,也抓了她個現成。
“……”江茗雪尷尬地笑了笑,全靠常年處理棘手病人的心理素質和工作經驗才能保證語氣稀松如常,“嗯,還挺高的。”
她的動作有這么明顯嗎?
最上面兩顆釘子釘完了后,容承洲順手把簾子掛上去,江茗雪眼明手快地拿起錘子,踩在凳子上:“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辛苦你了。”
“嗯。”
容承洲也不跟她搶,退至一旁,卻沒走遠。
片刻,江茗雪弄好了簾子,還在一側做了個手動鎖,她動作利落地從凳子上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抬頭頗為自豪地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
想起來容承洲還沒走,問:“剛才忘記問,你怎么突然過來了?”
容承洲目光從她腳下咯吱作響,隨時可能散架的凳子上挪開,略微低頭注視她:“不是你說,要每日換一次藥嗎。”
江茗雪:……又不小心給自己挖坑了。
她輕咳一聲:“差點忙忘了,你跟我來吧。”
兩人走到前院的診療室,江茗雪坐在診臺后,輕輕解開紗布繃帶,傷口已經結痂,沒有出現感染化膿的情況。
她接過言澤調制好的草藥汁,重新對傷口做了清洗,然后一手托著容承洲的手臂,另一只手拿著小刮板涂抹藥膏。
她的手剛用冷水清洗過,有些冰涼,他的皮膚比她想象中更燙,乍一觸碰到他的小臂,冷熱碰撞沖擊著她的感官,明明是同樣的動作,昨日她上藥時做的行云流水,今日得知面前是自己的結婚對象時,全身細胞像是覺醒般不停叫囂著不自在。
她在心里告誡自己當成普通病人即可,以免上藥時出差錯。然而,脖子處的疹子偏偏在此時潰癢難耐,她沒忍住松開握著他手臂的那只手,抬手隔著衣服輕抓了一下。
“抱歉。”江茗雪道歉。
“沒事。”容承洲頷首,靜靜等她。
脖子處的癢意消了后,江茗雪悄悄深吸一口氣,迅速做了心理建設,正要重新托起他的小臂時,言澤忽然走過來,伸出一只稍顯瘦削的手:“江醫生,柏東有事找你,這里我來吧。”
江茗雪瞬間如臨大赦,毫不猶豫應下:“好,辛苦你了。”
她將刮板交給他,對容承洲說:“我學生那邊有點事,我去看一下。”
“嗯。”
一雙銳利的眼睛不動聲色地將她的一舉一動收入眼底,濃密的睫毛下,那雙漆黑的瞳孔始終平靜如水。
江茗雪到藥房找到柏東,問:“柏東,言澤說你找我有事?”
柏東一臉發懵:“沒有啊茗姐,我中午都沒見著阿澤。”
江茗雪明白過來,含糊其辭:“哦,那可能是他聽錯了,你忙你的吧。”
言澤是她幾年前機緣巧合下收的學徒,今年剛過25歲生日,大學學的是金融管理,非要跟著她學醫。雖然是半路出家,卻是這三個學生里面最聰明機敏的孩子,估計是看她身體不舒服,幫她找個借口躲懶。
不愧是她親自帶出來的學生。
江茗雪倍感欣慰。
她順便在藥房里巡視了一圈,磨蹭了一會兒才出去,診療室里,言澤已經幫容承洲上好藥,正在包扎。
時機卡的剛剛好。
江茗雪站在一旁等待,一抬頭不經意瞥見醫館門口有一道深藍色衣角閃過。
她走過去查看,才發現門口竟然有兩個身穿深藍色空軍常服、頭戴軍帽的空軍飛行員佇立在醫館大門兩側,頂著正午的大太陽,站著標準軍姿。
再定睛一看帽子下的臉,都是昨天跟容承洲一起來的隊友。
邢開宇目視前方,嘿嘿一笑:“嫂子好,又見面了。”
和她打招呼時始終身姿穩固,只扯了扯臉上的肌肉。
另一名空軍緊接著用相同的動作和她打招呼。
江茗雪面露疑惑:“天氣這么熱,你們為什么不進去?”
邢開宇繃住表情:“隊長不讓。”
“為什么?”
二人怕加重責罰,緘口不言:“嫂子,外面熱,你還是快進去吧。”
見他們不愿說,江茗雪只好回去問當事人:“為什么讓他們在外面站著?”
容承洲剛包扎完,將襯衫袖子放下來,一絲不茍地扣上袖扣:“他們昨天說錯了話,這是處罰。”
江茗雪不傻,當然知道是因為她。這兩個就是昨天起哄最積極的,但其實昨天他們也沒說什么很冒昧的話,只是年輕人愛開玩笑罷了。
江茗雪知道自己擅自干涉他的決定不合適,但看了看外面三十八度的烈日,還是于心不忍地開口:“今天這么熱的天,他們還穿著厚軍裝,這處罰是不是有點太重了?”
容承洲整理著袖口,不以為意:“我給了他們選擇,這是他們自己選的。”
“啊?”江茗雪狐疑地問,“那另一個選擇是什么?”
容承洲穿上常服外套,戴上軍帽,肩上兩杠三星的金色軍銜章熠熠生輝。
眉眼低垂,用最平靜的語氣說著最淡漠的話:“負重四十斤野外拉練二十公里。”
江茗雪:“......”
怪不得自愿在外面罰站,這選擇和沒得選有什么區別。
她不再相勸,只倒了兩杯中午泡的涼茶端過去,想讓他們舒服點,誰知道這倆人沒有容承洲的命令不敢接。
江茗雪只好看向容承洲,幸好他還給她這個面子,點頭應允了。
兩人當場感激涕零,恨不得給她跪下。
“謝謝嫂子!嫂子真是我們的救世主!”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嫂子,就沖您今天這杯茶,我們哥倆以后一定唯您馬首是瞻,赴湯蹈火,在所不......”
“喝完了嗎。”還未表達完忠心,就被殘酷的上司打斷,“喝完了繼續站。”
“......嫂子,我們繼續努力了。”
江茗雪心有余而力不足,無奈接過杯子放回去。
她既然不希望他干涉自己的事業,自然也不能干涉他的練兵方式。
江茗雪放下助人情結,回到醫館內。
容承洲整理好衣服,從口袋里拿出一包薄荷葉和荊芥穗遞給她:“當地的偏方,煮水喝就行。”
江茗雪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身上的疹子。現在拿出來說明是昨天就看出來了,但她明明藏的很嚴實了,連老林都沒發現。
她感激地接過:“謝謝,部隊那么忙,還麻煩你幫我準備這個。”
容承洲轉身往外走:“沒你想的那么忙。”
“……那你正好多休息休息。”
江茗雪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跟她這個不熟的結婚對象聊天。
仿佛看出了她的顧慮,容承洲嗓音沉冷:“放心,我不會經常叨擾你。只不過你既然來了海寧,如果對你不管不問,會被他們看出端倪。”
江茗雪有些慚愧:“我不是那個意思……”
容承洲唇邊浮現一個極其清淺的弧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深究:
“順道為昨日的事向你賠個不是,他們幾個平時在部隊里野慣了,說話沒有邊界,如果說了什么讓你覺得冒犯的話,我替他們向你道歉。”
“你太客氣了,我沒有覺得他們哪里冒犯,不用和我道歉。”江茗雪忙說。
男人忽然頓住腳步,偏頭看她,緩緩道:
“我以為你希望我這么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