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在青石板上凝成細珠時,書院的大考榜單已貼在影壁墻上。
晨霧尚未散盡,榜單前已圍滿了學子,指尖劃過冰冷的石壁,在最頂端看見“晏臣”二字被朱筆紅圈標出,格外醒目。
李老先生在旁捻須微笑,聲音溫和卻清晰:“懷之這篇策論,筆力沉雄,見識不凡,已不輸成年士子?!?/p>
周圍同窗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驚訝,有羨慕,李子玉他們撇著嘴往人群外擠,嘴里嘟囔著“不過是運氣好”,我卻摸著懷里的端硯,心里比得了銅板還暖。
這總算沒辜負娘的血汗和先生的期許。
這兩個半月來我每日寅時起身溫書,把先生批注的字句在油燈下反復謄抄,凍裂的指尖纏著布條,研墨的水在銅盆里結了薄冰也渾然不覺。
如今榜單上的朱筆紅圈,像給這苦熬的日夜蓋了個透亮的印,連柴房的油燈都似比往日亮堂些。
娘把榜單上的名字看了又看,用凍得發僵的手給我煮了碗帶米粒的稀粥,笑著說:“我兒往后能靠筆墨吃飯了,不用再羨慕那些世家子弟了?!?/p>
平靜的日子沒過幾日,書院門口便傳來車馬喧嘩。
一輛烏木嵌銀絲的馬車停在月洞門前,車轅上雕著纏枝蓮紋,四匹駿馬蹄踏青石板,竟沒揚起半分塵埃。錦緞帷幔被書童輕輕掀開,先探出雙云紋錦靴,接著走下來個身著湖藍杭綢長衫的少年,看年紀不過十四五歲,身形已顯挺拔,比我大二三歲。
他腰間系著羊脂玉帶,玉扣上的雙魚戲水紋在晨光里泛著柔光,手里把玩的折扇是檀香木柄,扇骨隱約可見螺鈿鑲嵌的星斗圖案。
身后兩個書童捧著紫檀書篋,一個端著青瓷硯臺,另一個提著銀絲炭爐,爐上溫著的銅壺正裊裊冒著熱氣——連研墨的水都要溫熱著,這等講究,是我在晉朝這亂世里從未見過的排場。
李老先生竟親自迎了上去,捋著胡須笑道:“喻之賢侄一路辛苦,你父親的信昨日剛到,說你在京城已通《春秋》,果然年少有為?!?/p>
少年微微頷首,動作從容有度,拱手時衣袖滑落,露出腕上只羊脂玉鐲,與他長衫的湖藍色相映,更顯溫潤。
“勞煩世伯等候,晚輩愧不敢當。父親常說世伯精研三禮,晚輩此行正是來求教的。”他聲音清朗如玉石相擊,雖帶少年音,卻吐字沉穩,沒有半分驕躁。
晨光落在他素凈的面龐上,眉峰微揚,眼尾帶著淺淺的弧度,瞧著便知是自幼飽讀詩書的模樣。
他目光掃過圍觀的同窗,在我身上稍作停留,既無輕視也無好奇,只像春風拂過青竹般淡然,那份沉淀的書卷氣,竟比書院里年長的童生還要足。
有同窗悄悄議論,說這是京城望族王家的小公子王騫舟,字喻之,自幼請名師授課,連宮中太傅都夸他“過目成誦”。
我望著他書童捧著的書篋,邊角用鮫綃包裹著,想來里面裝的都是宋版孤本,再看看自己懷里用粗布裹著的抄本,心里并未因身份懸殊而自卑,只對那份書香底蘊生出幾分向往。
他隨李老先生往里走時,步履輕緩卻自有章法,長衫下擺掃過石階,連褶皺都透著規矩。經過我身邊時,一陣淡淡的墨香混著檀香飄來,那是上好的松煙墨與沉水香的味道,絕非我用的粗制油煙墨可比。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補丁袖口沾著的墨漬,再抬頭時,正見他與李老先生談論著《漢書》的注本:“世伯覺得服虔注與應劭注,哪個更得精髓?”
先生撫掌笑道:“你倒會問,服注詳于典制,應注長于訓詁,各有千秋啊?!?/p>
兩人言笑間氣度從容,談論的注本我只在先生的藏書目錄里見過,連原文都未曾得見,一股實實在在的差距感涌上心頭——這并非出身造成的隔閡,而是學問見識上的鴻溝。
上課時他坐在前排,李老先生提問《左傳》要義,他張口便引經據典:“僖公二十三年‘晉公子重耳之及于難也’,杜預注‘重耳辟驪姬之難,奔翟’,實則另有隱情,據《國語》補注,其中還涉及晉獻公晚年的權力糾葛……”連注疏里的生僻注解都信手拈來,那些我需查遍典籍才能弄懂的典故,在他口中竟如尋常話語般輕松。
我低頭看自己抄在廢紙背面的筆記,突然感到一陣服氣,這等學識絕非僅憑家世就能得來。
午后的書法課上,李老先生讓我們臨摹《蘭亭序》。我屏住呼吸寫下“永和九年”,手腕的凍瘡隱隱作痛,墨色在糙紙上暈得有些散。
而王騫舟揮毫潑墨,筆鋒流轉間,那“之”字竟有幾分王羲之的風骨,墨色濃淡相宜,紙頁上還泛著淡淡的光澤。
李老先生捋著胡須贊嘆:“喻之這字,已有晉人風度,難怪你父親說你七歲便能臨帖?!?/p>
我望著他案上那方瑩潤的端硯,再看看自己磨禿的筆尖,不得不承認,他的書**底確實遠在我之上,這種差距讓我心生敬佩,而非怨懟。
他并不像李子玉他們那般驕橫,見我盯著他的字看,還笑著遞過宣紙:“晏兄若不嫌棄,可用我的紙寫。這是宣城貢紙,吸墨性好?!彼穆曇魷睾?,眼神里沒有半分輕慢。
我連忙擺手:“多謝王兄好意,只是在下習慣用糙紙了?!彼膊幻銖?,反而指著我的字說:“晏兄的字雖用糙紙,卻筆力扎實,尤其這‘之’字的捺畫,頗有骨力。”
這話讓我心頭一暖,忍不住問:“王兄自幼臨帖,可知如何讓筆畫更顯靈動?”
他思索片刻道:“我父親教我‘屋漏痕’之法,說筆畫當如雨水沿墻而下,自然天成。晏兄可試試懸腕書寫,或許能有進益。”說著便拿起筆示范,“你看,腕要虛懸,肘要抬起,運筆需用腕力而非指力……”他講解得條理清晰,連細微的運筆技巧都毫無保留,這般見識與氣度,讓我由衷佩服。
夜里在柴房溫書,我把王騫舟說的“屋漏痕”在心里默摹,又翻開先生贈的文集。
油燈下,娘縫補衣裳的線穿過布面,我突然懂了先生說的“學無止境”——先前以為自己在瓦子巷的苦讀已是極致,卻不知這世上還有人在更優渥的環境里,付出著同樣甚至更多的努力。后來才知,王騫舟每日寅時便在書房臨摹,睡前還要抄一本名作,這等勤勉,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在墻上“懷之”二字旁,又刻下“喻之”二字,這不是嫉妒,而是看清了學問的廣闊,對他的學識與勤勉生出的真心服氣。
大考的榮耀只是書院的方寸之地,而真正的學問,是要在人外之人、天外之天的映照下,繼續磨墨、繼續提筆。
幾日后的經義課上,李老先生提問“晉室南遷后,如何存續文脈”,王騫舟答道:“當以典籍為根,教化為本,需廣建藏書樓,延請鴻儒講學。”
我起身補充:“典籍需傳抄廣布,教化當及于寒門,如此文脈方能不絕?!?/p>
先生贊許點頭:“懷之此言有理,喻之你當記下,學問不止于書齋,更在天下?!?/p>
王騫舟深深看了我一眼,拱手道:“晏兄所言極是,是我局限了。”他坦然接受見解的態度,更讓我敬佩其治學的謙遜。
放學時,他主動與我同行:“晏兄明日可愿與我一同去書肆?我聽聞城西新開了家抄書局,有不少孤本?!?/p>
我心里一動,卻有些猶豫:“我還要去說書老丈處抄書換錢。”
他笑道:“無妨,我可幫你抄幾篇,咱們速去速回?!?/p>
夕陽下,我們并肩走出書院,他的長衫與我的補丁衫形成鮮明對比,卻因談論著《詩經》的字句而顯得格外和諧。
這王騫舟的出現,不管是家世還是學識都在我上層,雖然會有點自慚形穢,因學識而生的敬佩之意,無關寒門與士族。
難得難忘!
汝能成為君子之交呢?
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