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傳到先生們耳中時,并未掀起多大波瀾,仿佛不過是孩童間的一場尋常吵鬧。
幾位先生在回廊偶遇我,只是拍著我的肩膀溫言勸慰:“懷之,子玉年幼糊涂,你莫要往心里去。”他們提起王騫舟時眼中立刻泛起贊許,語氣里滿是欣賞:“騫舟這孩子,年紀輕輕卻有斷事之才,難得難得,將來必成大器。”
末了總不忘語重心長地叮囑,“你要多謝騫舟為你解圍,做人當有容人之量,莫要記恨同窗。”
我低著頭應著,心里卻像塞了團浸滿冷水的棉絮,又沉又悶。他們哪里知道,那些推搡和辱罵落在身上時有多疼,那句“窮酸”像淬了毒的針,扎在心上半天拔不出來。
可誰讓我是寒門學子?連先生們都覺得,我該吞下委屈,該對維護公道的人感恩戴德,該對欺凌者展露寬宏。這世道的道理,似乎本就帶著這樣的輕重,輕賤如我,連委屈都該藏著掖著。
正想著,王騫舟不知何時已站在廊下,青衫被風拂得微微晃動,先生們的話他大約是全聽見了。
等先生們走后,他徑直走到我面前,湖藍長衫在風里輕輕飄擺:“你叫懷之?他們讓你道謝?”我愣了愣,點頭又搖頭,手指無意識絞著補丁袖口,喉嚨發緊不知該如何回應。
“不必謝,”他突然開口,聲音比往日清亮些,卻帶著種理所當然的淡然,“明辨是非本就是應當的,不過是順手搭了把手。”沒等我反應,他竟伸手拉住我的手腕,將我往書堂方向帶。他的掌心溫熱干燥,與我凍裂發僵的指腹形成鮮明對比,那點暖意順著手臂蔓延上來,卻讓我莫名覺得像上位者的施舍,熨帖不了心底的寒涼。
書堂里還有不少同窗在溫書,見我們進來都停了筆,筆尖懸在半空,目光齊刷刷投過來。王騫舟站定在后庭院,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臉色發白的李子玉身上,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懷之聰明好學,人品極佳,往后懷之是我的布衣之交。誰再敢無故欺凌,便是與我為敵。”
滿堂學子都驚呆了,連掉在地上的筆都沒人敢撿。
李子玉臉漲得通紅,攥著書卷的指節發白,卻在騫舟沉靜的目光里慢慢低下了頭。我站在他身側,看著他挺直的脊背,突然覺得那些壓在心頭的委屈,像被春風吹散的殘雪般慢慢消融,可心底仍有塊冰沒化透——這聲“布衣之交”,更像他對我的恩典。
他轉頭看我,眼神里帶著少年人的坦蕩:“學問要比,品行更要比。他們學問不如你,品行若再差了,便連追趕的資格都沒了。”說完松開我的手腕,轉身回了自己的座位,仿佛剛才那句“布衣之交”不過是隨口說的尋常話,可書堂里驟然安靜的空氣,卻在訴說著這句話的分量。
這好聽的名聲!
可笑!
我回到角落書案前坐下,指尖還殘留著他拉過的溫度。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在書頁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原來這世道除了“寒門該忍讓”的道理,還有人愿意為你站出來,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你:公道不該分貧富,風骨更不該被輕賤。
只是這份公道,終究要仰仗他人賜予。
拿起筆時,手腕竟不似往日那般發顫,或許是知道,往后這書堂里,我也想要仰人鼻息了,可我也清楚,從此再沒有純粹屬于自己的寧靜了。
夕陽把書院的青石板路染成暖金色時,我攥著袖袋里的四文錢,在書院門口等王騫舟。最初不過是出于禮節,娘常說受人恩惠要涌泉相報,這頓飯是必須請的,哪怕只能請得起巷口的湯餅。
可等他身影出現的那一刻,心里卻悄悄起了變化,除了禮數,竟還有些莫名的期待。
我摸遍全身只有這點抄書賺的工錢,本是要留著給娘買菜的,此刻卻覺得,能用這三文錢換個親近他的機會,很值。
巷口阿婆的湯餅攤只要三文錢一碗,粗瓷碗盛著熱氣騰騰的湯餅,撒上蔥花蝦皮,既能完成謝禮的禮節,或許還能讓這位貴族公子看到我的誠意。
看著他從講堂走出來,湖藍長衫在暮色里泛著柔光,我喉嚨發緊,半天說不出話。
“有事?”他停下腳步,折扇在掌心輕搖,檀香木的扇骨在夕陽下泛著光澤,目光落在我攥緊的袖口上,嘴角帶著淺淺笑意。
“想、想請王兄吃碗東西,”我硬著頭皮開口,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就在巷口的湯餅攤。”說完便低下頭,盯著自己沾著墨漬的布鞋,怕看見他眼里的輕視——貴族公子哪吃過路邊攤的東西,可我私心盼著他能答應,這不僅是謝禮,更是我靠近這份“庇護”的第一步。
他卻爽朗一笑:“好啊,正餓著呢。”跟著我往巷口走時,腳步輕快得像赴什么盛宴,半句沒問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排場,倒讓我提著的心慢慢放下了些,心底那點私心也悄悄活絡起來:或許,他真的能成為我求學路上的依仗。
阿婆的湯餅攤支在老槐樹下,昏黃的油燈照著蒸騰的熱氣,幾張粗木桌凳擺在路邊,來往的都是街坊鄰里。
我局促地站在攤前,阿婆系著油漬的圍裙,笑著問:“小臣兒,今天要幾碗?你娘剛還來買過咸菜呢。”我剛要開口說“一碗”,王騫舟已先一步道:“兩碗湯餅,多加菜。”
我拽了拽他的衣袖,指尖觸到冰涼的玉扣,慌忙縮回來,低聲道:“一碗就可以,我不餓……”其實是怕錢不夠,更怕欠他太多。
“我知道,”他轉頭朝我眨眨眼,從錢袋里摸出二十文錢遞給阿婆,“阿婆記賬上,下次一起結。”
阿婆樂呵呵地應著,麻利地往鍋里下湯餅,哪里真要記賬,只是笑著打趣:“公子放心,小臣兒的朋友就是我的知己。”聽到“知己”二字,我心里一暖,那點因貧富差距而生的自卑淡了些,私心也更明確了:若能和他做知己,娘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辛苦,我是不是也能少受些欺凌?
兩碗熱氣騰騰的湯餅端上來時,蔥花和蝦皮的香氣混著面香鉆進鼻腔。
我大口大口地啜著湯,燙得舌尖發麻也不停歇,看著他用筷子優雅地挑著面條,細嚼慢咽卻吃得香甜,我卻連湯里的蝦皮都沒剩下。
這頓飯于他或許只是尋常一餐,于我卻是完成了道謝的禮數,更讓我看到了希望——他沒有輕視我,這層關系或許真能維系下去。
“阿婆的湯餅比府里廚子做的有滋味,”他擦了擦嘴角,眼神真誠,“煙火氣最養人,這湯里有晉朝百姓的日子味。”
我心里一暖,又有些酸澀:“本該我請的……禮數不能廢。”嘴上說著禮數,心里卻清楚,這頓飯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布衣之交哪分你我,”他打斷我的話,指尖敲了敲桌面,“何況往后還要常請教你功課,這碗湯餅權當預付束脩了。”見我發愣,他又補充道,“晏臣,我叫你懷之,你叫我喻之吧!我瞧你學問扎實,性子又正,往后咱們為君子之交如何?”
晚風拂過燈芯,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我望著他坦蕩的笑容,突然想起先生說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可我知道自己的心思沒那么純粹。
從最初的禮節性道謝,到此刻真心想與他結交,除了感激,更多的是抱著一絲功利的私心——這份友誼能為我遮風擋雨。可即便如此,我仍用力點頭,眼眶有些發熱:“好,王兄……不,喻之。”
離開時阿婆塞給我兩個烤紅薯,說是王騫舟額外買的,還熱乎地燙著手。
我和他并肩走在月光下的小巷里,紅薯的甜香在夜色里彌漫。他說起洛陽的雪比這里大,說太傅家的梅園一到冬天就像落了云絮;我說瓦子巷的春天有賣糖畫的,說趙大叔碼頭扛活時能一人頂倆。他夸我抄書的字跡有風骨,帶著晉人書法的質樸;我贊他斷案時條理分明,比先生還懂權衡。
交談間,禮節的外殼漸漸褪去,真心的暖意混著私心的期盼,在心底慢慢滋長。
我袖袋里的四文錢還安安穩穩躺著,可心里卻比揣著金銀還要富足——原來這世道除了冷暖,還有人愿意跨過貧富的鴻溝,與你共享一碗湯餅的溫暖,做你真正的朋友。只是這份情誼里,我終究藏著自己的小算盤,盼著能借這份光,讓我和娘的日子好過些。
他隨手付出的,已是我需要拼命追趕的,可若能借著這份情誼往上走,又有何不可?
快到巷口分別時,他像是變戲法一樣把一個紅薯塞給我:“給伯母嘗嘗,熱乎著呢。”
我攥著溫熱的紅薯,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湖藍長衫在月光下漸漸成了個模糊的光點,突然覺得這寒窗苦讀的路上,終于不再是孤身一人。私心也好,真心也罷,我知道自己是真的想和他做朋友。
月光落在墻上“喻之”二字上,仿佛也鍍上了層暖融融的光。
我把另一個紅薯用布包好,想著明日帶給喻之當點心,指尖摩挲著粗糙的布面,心里盤算著往后要更加用功,既要對得起這份情誼,也要牢牢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只是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樣溫暖的夜晚,這樣摻雜著私心卻無比真摯的友誼,在動蕩的歲月里,竟成了后來反復回味的珍貴記憶。
可惜我再也看不到洛陽的雪了,更沒能與家人在傳說中的梅園里共賞那落滿枝頭的云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