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一。
多年前,霍宅。
沒有人注意過,霍郁成回霍宅的時間逐漸保持著某種規律。
基本是莊淺喜前腳到,這位大少爺后腳就回。
那是莊淺喜和霍知岸訂婚的第一年,兩人相敬如賓,過得還算和諧。
因為老太爺愛找淺喜下棋,霍知岸醫院又忙,所以她偶爾也獨自來霍宅。
一次,她去書廳幫爺爺找本關于象棋的書籍,剛進門,和霍氏集團那位董事長打了個照面。
她腳步一頓,有些驚訝。
她不知道霍郁成也在霍宅,不太熟練地隨霍知岸叫他:“郁成哥。”
對面的男人站在龐大的書架前,在翻本書籍,聽見動靜側身看了她一眼,輕頷首收回眼。
淺喜見到他習慣性局促,在幾排書架來回穿梭,霍爺爺要的那本書怎么也找不到。
最后她意識到,那本書大概率在他站的那排書架上。
和此前幾次見面不一樣,他今日穿了件灰色針織衫,棉質長褲,腳下踩了雙黑色皮拖鞋。
非常家居的穿搭,神情卻依舊冷肅,看起來并沒有什么興致跟自己說話。
淺喜隔著幾排書架,余光瞥過去。
穿過另一排書架,再看過去,霍郁成站在原地,沒有挪步的意思。
淺喜最終沒敢接近,抽了幾本類似的象棋書籍準備走。
后面的人突然開口:“書找到了?”
淺喜轉回身,書本封面壓在自己胸口,僵硬地點頭:“嗯,差不多了?!?/p>
霍郁成從書里抬起頭,用一雙辨不清思緒的黑眸盯著她。
淺喜和他猝然對視,渾身一凜,抱著書的手臂緊了緊。
對面男人把手里的書本合上,遞給她。
淺喜沒有動。
霍郁成微偏頭看著她,嗓音低醇:“不是這本書?”
淺喜隨著他的動作望過去,才發現自己要找的書好死不死就在他手里。
淺喜頓覺尷尬,臉有點燙:“嗯,那本書......也可以。”
霍郁成頭朝書點了點,示意她。
過來拿。
淺喜猶豫了下,低著頭走過去,他比霍知岸還高,垂眸凝看自己時,眸光不松,渾身散著一股雪松氣息的壓迫感。
淺喜接過他的書,對面人捏書的手指卻沒松,隨著她拉扯的動作往前移了移。
淺喜不明所以抬頭看他,漂亮的眼眸猝然撞進他墨色的瞳孔里。
春光乍泄,波光游離在她額前的幾根碎發上。
霍郁成心臟沒由來地漏了半拍,手指一松,淺喜接過書壓在自己懷里,重新把目光垂下。
小聲說了句:“謝謝您?!?/p>
她匆匆轉身,經過他身邊,帶起一陣清幽的書香和茶香。
霍郁成睫毛闔了闔,胸膛起伏。
目光直勾勾定在她身影消失的門口,半天沒有移動。
不知在出什么神。
季叔從門口走進來,對上的就是他那道沉思的眼。
季叔輕咳了聲,霍郁成收回眸光,側身站去窗口,俯看樓下花園的人影。
季叔走至他身后,跟隨他視線也望了眼樓下的人,笑道:“哦,原來是莊小姐?!?/p>
霍郁成緘默追著她的身影,眼底泛出幾抹難以察覺的興趣。
季叔瞥了幾眼自家少爺,負手站直,補充了句:“這位小姐看起來很喜歡知岸少爺,可惜,知岸少爺和小洛小姐......”
霍郁成顯然聽進了他的話,沉默幾秒,想起剛剛莊淺喜站在自己面前的局促不安,突然問:
“我跟霍知岸,有什么區別?”
這問題落在季叔耳里,顯得幽默而好笑。
“您是說女人緣嗎?”
霍郁成沒回應。
“那區別可大了。”
霍郁成:“......”
季叔認真思忖了下,“知岸少爺是醫生,溫和善良,氣質儒雅,還帶著點憂郁,現在的年輕人把這種氣質叫做......破碎感?!?/p>
“女孩兒們最喜歡這種類型?!?/p>
霍郁成望著窗外春光,沒有吭聲。
季叔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心里想問那我呢?
于是他回答:“至于少爺您,就只是一位......”
“經過螞蟻、踩上螞蟻、皮鞋碾死螞蟻的......男人?!?/p>
霍郁成:“......”
他對季叔的調侃并不生氣,黑潭般的瞳孔在早春陽光下變成深澈的琥珀色,醞釀著暗流。
他習慣性陷入一種精明謀算的琢磨中。
季叔知道他謀劃的對象是誰。
莊小姐那種女孩,可經不起他家少爺這般算計。
但他在他身邊多年,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而自己唯一能做的,是跟隨他。
當然,季叔也從來不是杞人憂天的性子。
他轉念又笑瞇瞇地想,也許事情并沒有想象當中那么糟糕。
*
舊事二。
淺喜和霍知岸的表面和諧很快被打破。
對方突如其來的冷暴力打得她措手不及。
然而無論是在家里還是在工作室,淺喜從沒有表現出任何痛苦和無措的樣子。
自左小洛回國,霍知岸開始早出晚歸。
淺喜迫使自己一心沉浸在給有息找新地址的事情中,也早出晚歸。
霍知岸曾經說會幫自己找CBD小洋樓區的房子,如今他一反常態對自己冷眼相看,她自然也不能舔著臉去求他。
她看上的第一家,是間四十平米不到的舊洋樓地下室。
那地下室位置在洋樓區外沿地帶,出門就是地鐵,離CBD辦公大樓區也只隔三條大街。
哪哪都行,只是房主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
成天出差,公事繁忙的中年男人。
莊淺喜跟他溝通了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他本人。
直到某一天,她收到對方的微信。說你要真心想租我那間地下室,明天晚上去Hipa 9號找我簽合同。
Hipa 9號,是家高檔酒所,洽談商務和娛樂的場地。
淺喜自然就去了,出發前特意打印了兩份紙質租賃合同。
那地方跟自己想得有些不一樣,嘈雜的爵士樂,昂貴卻濃郁的酒香彌散在長廊外。
來往清一色都是穿戴華麗、濃妝艷抹的年輕漂亮女人。
和長相身材參差不齊,但身份地位卻不低的男人。
路過的男人手搭在女伴腰間,不老實地四處揉捏,貼臉親吻的動作毫不避諱。
淺喜一路側著頭,避開自己的眼光。
她站在走廊盡頭一間包廂門外,服務員推著餐車打開門,不可言說的歡愉聲混著冰塊撞擊玻璃杯的脆響,從里面斷斷續續飄出來。
四周一片紙醉金迷的頹廢氛圍。
淺喜深呼吸了一口氣,跟那房東發了消息。
她站在門外等了大概十分鐘,一個身材中等的中年男人推門出來。
男人臉上布了兩團酡紅,但看裝扮還算正經。
見到淺喜后,上下打量了她幾下,他醉意滔天的眼底突然就變了味。
“是你要租我那間地下室?”
“是,李先生你好。”淺喜站直,和他自我介紹:“我姓莊,之前在微信上跟您聊妥的。”
“我知道聊妥了。”男人道:“你早該找我,我們線下見面,肯定要比在線上效率高。”
“是?!睖\喜盡量擺出謙和的姿態:“那今天......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我們把合同簽了吧?”
她從包里拿出那兩份紙質合同,男人接過合同,埋頭粗略看了幾眼,隨后抬頭,渾濁的瞳孔里泛出幾抹暗色。
他突然咧嘴笑了笑:“你這合同我現在不能簽,我要細看,我們找個地方......坐下聊吧?!?/p>
他說著關上身后的門,引著她往走廊另外一個方向走。
淺喜猶豫了片刻,還是跟上去了。
男人引著她上了一層樓,左拐右拐,進了一條死寂的長廊,淺喜隱約意識到不對勁。
那層樓和下面不一樣,遠離人群和喧鬧,兩側都是緊閉的包間。
身后不知哪間包廂門被打開,從里面走出來幾個穿著正式的男人。
隨著電梯開門、關門聲傳來,很快長廊又陷入詭異的靜默。
淺喜看著前方男人東倒西歪的背影,心提到嗓子眼,腳步猝然就停住了。
男人察覺她的動作,轉過身看了她一眼,眼睛里的欲念直白得嚇人。
和他眼神相撞,一股惡寒沖擊著她的頭腦。
淺喜嘴角顫了顫,“李先生,要不您先自己看看合同細節,我們下次再簽吧。”
她要走,男人卻徑直朝她走過來,嘴里不斷發出聲音,“快到了,就在前面?!?/p>
他伸手想拉她,被淺喜迅速避開。
她臉色被嚇得蒼白,轉身往后匆匆疾走。
前面是個死胡同,眼見醉酒的男人就要追上來,淺喜心驚肉跳,顧不得思考,推開剛才有人出來的那間包廂門,閃身躲了進去。
她把門砰地關上,手抖著上了鎖。
那姓李的房東被阻隔在門外,正要敲門,瞄了眼包廂號碼,888。
888屬于私密貴賓包廂,里面是什么人他不清楚。
但他肯定,絕對不是自己惹得起的。
他渾身打了個激靈,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縮了回去,滿腦子的酒意霎時消了大半。
*
淺喜身體抵在門口平復了急速的心跳,緩了足足有半分鐘,才意識到自己闖進了間陌生的包廂。
等她下意識轉過身來,見到身后屏風柜隔著的內室沙發上赫然坐了四個男人,正用一副莫名其妙的眼神瞧著她。
她窘迫得恨不得鉆進地縫去,正要道歉,嘴剛張開,認清了坐在正中間那張極富威懾力的臉。
淺喜嘴巴闔了闔,道歉的聲音啞在喉嚨里。
霍郁成......竟然也在這里?
室內光線清幽,霍郁成穿了件簡潔的黑襯衫,倚靠在沙發背上。
手里捏著酒杯抵在膝蓋上,隔著屏風柜的花紋鏤空,清清冷冷地瞧著她。
他雖然氣勢拒人千里,但兩人畢竟沾點親帶點故,在這種奢靡凌亂的場景下乍一見到他,她心情出其不意地放松下來。
季叔首先站起來,他顯然也對見到莊淺喜表示吃驚,微笑問:“淺喜小姐,您怎么......”
淺喜余光落在坐主位的霍郁成身上,見對方也端詳著她,她挪開眼,走進了內室,跟兩人打招呼:“郁成哥,季叔......好,好巧?!?/p>
另外兩個開會的男人見到這一幕,皆拿眼去看霍郁成,見他目光定在對面女人身上幾乎移不開,不由得往其他方面想了起來。
兩人默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起身,跟霍郁成道別:“霍總,那沒什么事的話,我們也先走了?!?/p>
霍郁成收回眼,緘默點頭:“季叔,送一下。”
“好?!奔臼逡鴥蓚€人出了門,從外面把門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