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師,您、您再摸摸,小震這脈……真就沒別的法子了?”老蘇媳婦的聲音抖得跟剛從秋風里薅下來的玉米葉似的,每一個字都裹著顫音,雙手死死攥著洗得發白的衣角,指節捏得泛青,指甲縫里嵌著的鄉下黃泥土,都被汗水泡得發暗——那是今早從田里匆匆趕來時,不小心摔在田埂上蹭的。她懷里的蘇震縮著脖子,小腦袋軟乎乎地搭在媽媽肩膀上,藕節似的胳膊費勁地抬起來,想去夠桌角那包用玻璃紙包著的水果糖,可剛抬到一半,就像沒上勁的發條似的軟塌塌垂下去,只能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用帶著奶氣的小嗓音小聲哄:“媽,不疼……糖糖……”
老蘇站在媳婦身后,黝黑的臉皺得像曬了半個月的橘子皮,每一道褶子里都塞著愁緒。他手里攥著一沓皺巴巴的檢查單,邊角都被反復摩挲得發毛,北京協和、上海瑞金的大醫院名頭印得鮮亮,可上面“進行性肌營養不良(DMD)”那幾個字,就像燒紅的烙鐵,每次看都能燙得他眼睛發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轉,又被他硬憋回去——在媳婦和娃面前,他得撐著。這老兩口四十歲才盼來這么個寶貝疙瘩,五歲前小震還能追著雞跑、爬樹掏鳥窩,上房揭瓦比猴子還靈,誰料一場怪病下來,孩子站著得先趴在床上“撐懶腰”,手撐著床墊半天才能直起腰,走三步摔兩跤,膝蓋上的傷疤就沒好過,胳膊腿細得比同齡娃的手腕還小,活像棵沒澆夠水、風一吹就倒的豆芽菜。
劉中醫(劉玉鳴)指尖搭在小震腕上,眉頭擰得能夾死一只蚊子,連額角的皺紋都跟著擰成了疙瘩。他拇指輕輕按在寸關尺三部,指腹細細感受著脈象,那脈搏弱得像蛛絲,稍不留意就斷了,又輕輕翻過小震的手,讓孩子張開嘴看舌苔——舌體小得像片曬干的柳葉,舌尖紅得發亮,跟涂了層胭脂似的,舌苔薄得幾乎看不見,用指腹蹭了蹭,干巴巴的,連點津液都沒有。“脈象沉細得像泡了水的棉線,尺部弱得快摸不著了。”他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無奈,伸手捏了捏小震的小腿肚子,指尖觸到的肌肉軟得像沒曬干的棉花,一捏一個坑,半天彈不回來,“脾主肌肉,肝主筋,腎主骨,這孩子是先天稟賦太差,精血虧得厲害,筋脈肌肉就跟沒喂飽的娃似的,沒養料撐著,自然站不起來——這在中醫里叫‘痿證’,難治啊,比登天還難。”
“那、那大醫院說……說活不過二十歲……”老蘇媳婦的眼淚終于憋不住了,大顆大顆砸在小震的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哽咽著抓住劉中醫的袖子,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劉老師,我們跑遍了全國,錢花光了,親戚借遍了,連家里的牛都賣了,就剩您這根救命稻草了!您要是不管,這娃……這娃就真沒活路了!”
劉中醫指尖在桌沿上敲得“篤篤”響,眼睛盯著桌上的藥罐出神,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拍了下大腿:“藥石之力只能補補肝腎,先把孩子的底子撐起來。我給你開副虎潛丸的方子,不過要想治本,得找我個老朋友,用祝由術試試——至于能不能成,咱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總比坐著等死強。”說罷他抓起毛筆,墨汁在宣紙上簌簌游走,筆走龍蛇,寫完又湊到老蘇夫婦跟前,壓低聲音補充道:“現在不讓用虎骨了,你去街口那家狗肉火鍋店,找王老板要幾塊新鮮狗骨,別心疼錢,就得要那種還帶著血絲的,越新鮮越好。再買三斤羊肉,得是現殺的山羊,把藥磨成粉,和羊肉燉得爛爛的,搓成丸子,每天兩次,每次三丸,用淡鹽水送服,記著,千萬別用開水,會破壞藥性。”
老蘇兩口子忙不迭地要磕頭道謝,老蘇剛要掏口袋里那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劉中醫卻擺手把他們攔住:“診費免了,你們這情況,我要是收了錢,晚上都睡不安穩。對了,孩子在縣醫院做康復時,跟針灸師說,多扎原動肌,少扎拮抗肌——上次我去縣醫院串門,看他們給孩子扎針,跟扎刺猬似的,渾身上下扎滿了針,凈扎些沒用的地方,孩子哭得嗓子都啞了!電針用斷續波就行,別用連續波,省得孩子遭罪,聽見沒?”
目送老蘇背著小震遠去,小震還趴在爸爸背上,伸著小腦袋朝劉中醫揮手,劉中醫站在門口,端起搪瓷茶壺猛灌一口,茶水有點涼,卻沒擋住他思緒飄回十年前——那時他還是個不信“封建迷信”的倔老頭,總把鄰居謝道士的畫符念咒當成笑話看,逢人就說“謝老鬼那套都是騙錢的”,直到兩件事徹底打了他的臉,讓他再也不敢小瞧祝由術。
第一件是個夜哭郎的事。有對年輕夫妻抱著兩歲的娃找上門,男的黑眼圈重得像熊貓,女的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一進門就哭喪著臉:“劉老師,您快救救我們家娃吧!這孩子最近每天半夜準時哭,哭得跟見了鬼似的,臉憋得青白,小手緊緊攥著我衣領,怎么哄都沒用,我們倆都快熬成神仙了!”劉中醫看了看孩子的舌苔,又摸了摸指紋——指紋只到風關,色青紫,脈數,典型的驚恐傷神。他胸有成竹地開了三劑定驚安神的藥,拍著胸脯說“一劑就好,不好你來找我”,結果三天后,那對夫妻又抱著娃來了,臉上的黑眼圈比上次還重,男的哈欠打個不停:“劉老師,藥喝了沒用,人民醫院查了血、做了 B超,啥毛病沒有,連消食藥都開了,還是哭,再這么下去,我們倆先垮了!”
正說著,謝道士叼著煙袋鍋子晃了進來,煙袋桿上還掛著個裝符紙的布袋子,走路一搖一擺,跟個老神仙似的。他湊過來看了看孩子,從袋子里掏出一紅一黃兩張紙,差點把煙袋鍋子掉在桌上,嚷嚷道:“多大點事,看我的,保證藥到病除!”只見他蘸了墨,在黃紙上畫符,畫到一半墨沒了,他眼珠一轉,偷偷蘸了點唾沫繼續畫,嘴里還念念有詞:“天圓地方,律令九章。捻筆在手,萬病除秧——哎,墨不夠了,湊活看,心意到了就行!”
劉中醫在旁邊撇著嘴,心里翻了個白眼:“這老小子又裝神弄鬼,唾沫畫的符能治病?我看是糊弄人呢!”結果謝道士把紅紙上的字一亮,劉中醫差點笑出聲——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天黃黃,地黃黃,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看一遍,一覺睡到大天亮”,這不是村口老槐樹上貼爛了的順口溜嗎?他當時差點沒忍住,想說“老謝,你這水平,還不如我孫子寫的字呢”。
可誰能想到,三天后他在菜市場遇見那對夫妻,人家提著一籃子雞蛋非要塞給他,女的笑得合不攏嘴:“劉老師,謝謝您推薦的謝道士!孩子喝了黃符燒成的灰泡水,當晚就睡了個安穩覺,連呼嚕都沒打,我們倆終于能睡個囫圇覺了!”劉中醫捏著手里的雞蛋,臉熱得像被太陽曬了半天,心里嘀咕:“奇了怪了,這唾沫畫的符還真管用?”
第二件事更邪乎,至今想起來,劉中醫都覺得不可思議。同村老李釣了兩條三斤重的大鯉魚,樂呵得不行,非要請劉中醫和謝道士喝酒。老李的老婆嘴饞,吃魚時沒注意,一根魚刺卡了喉嚨,她不好意思說,猛咽了一口飯,結果魚刺卡得更深,疼得她直跺腳,眼淚都出來了。老李急得罵:“你個饞貓!吃魚不知道慢點?趕緊去廚房喝醋,醋能軟化魚刺!”結果醋喝了半瓶,魚刺還在喉嚨里扎著,疼得老李老婆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劉中醫趕緊起身,一邊找電筒一邊說:“老李,你去找電筒,我回家拿壓舌板和鑷子,得把魚刺夾出來,再晚了怕出事兒!”話音剛落,謝道士從廚房端著一碗清水出來,碗上還交叉放著兩根小指粗的竹筷,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找那玩意兒干啥?麻煩!我這碗水就能解決。”他右手捏了個奇怪的手勢,對著水虛點了三下,嘴里念叨:“吾家有一君,龍王是吾親。九龍來吸水,起噴無相心——喝了它,保準沒事,要是有事,我賠你十條鯉魚!”
劉中醫嚇得差點把酒杯摔了,趕緊攔住:“老謝!你瘋了?讓她吞竹筷?想謀殺啊!這竹筷多硬,吞下去不得把喉嚨劃破?”老李老婆也臉都白了,連連擺手:“道士,我是卡魚刺,不是要噎死!這竹筷我可不敢吞!”謝道士拍著胸脯保證:“你放心,我還能害你?噎死算我的,我賠你十條鯉魚,再給你當牛做馬!”老李老婆半信半疑,閉著眼灌了下去,剛咽完就愣了,摸了摸喉嚨,驚訝地說:“哎?這筷子咋跟面條似的,軟乎乎的?一點都不硌得慌!”她砸吧砸吧嘴,喉嚨里的痛感全沒了,“魚刺也沒了!不疼了!”劉中醫湊過去看,碗里的竹筷真沒了,只剩下一碗清水,他揉了揉眼睛,又把碗端起來看了看,確實沒竹筷,心里想:“這老小子還真有兩下子,以前是我小瞧他了!”從那以后,他再不敢說謝道士是“江湖騙子”了,遇見人還會幫著謝道士說話。
回憶到這兒,劉中醫放下茶壺,朝謝道士家走去。鄉下的房子隔得遠,明明看得見院子里的老槐樹,枝繁葉茂的,卻得繞著田埂走四五分鐘,鞋底還沾了不少泥,走一步粘一下,有點費勁。進了院子,沒見著人,堂屋里卻飄出一股硫磺味,嗆得他咳嗽了兩聲。他探頭一看,謝道士正蹲在炭火旁,手里拿著個銅鼎,往里面倒鉛汞、硫磺,還有些不知名的草藥,嘴里念念有詞,聲音小得像蚊子叫,連劉中醫進來都沒發覺,那認真的樣子,跟平時吊兒郎當的模樣判若兩人。
劉中醫知道他在煉丹,也不打擾,找了個板凳坐下,板凳上還沾著點草屑,他隨手拂了拂。過了十來分鐘,謝道士把銅鼎用膠泥封好,放進爐子里,轉過身才看見他,臉一沉,假裝生氣地說:“你咋不敲門就進來?我剛才用神識融丹,不能分心,你全看見了——換成古代,你這叫犯了道家煉丹大忌,得罰你抄一百遍《道德經》,少一個字都不行!”
劉中醫笑著踹了他一腳,沒用力,就是鬧著玩:“你個老不修,都多大歲數了,還想長生不老?就你這破爐子,能煉出金丹?我看你是想煉砒霜給自個兒送終!上次你煉的丹,讓隔壁王大爺吃了,拉了三天肚子,你忘了?”謝道士急了,伸手護著爐子,跟護著寶貝似的:“你懂個屁!那是王大爺自己吃多了,跟我的丹沒關系!這是給鄰村王老頭煉的,他得了皮膚癌,怕化療掉頭發,找我來求丹藥,這丹能緩解疼痛。你來找我,是不是也想煉一爐?我可告訴你,這丹得齋戒三個月,不能喝酒,不能吃肉,你能忍住不喝酒?我才不信呢!”
“別扯沒用的,跟你說正事。”劉中醫拉著他坐下,把蘇震的病情一五一十說了,連小震胳膊腿細得像豆芽菜、走三步摔兩跤的細節都沒落下,說完盯著謝道士的眼睛:“你那祝由術,能不能治這病?要是能治,你就算讓我齋戒三個月,我也能忍住不喝酒!”謝道士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半天沒說話,手指還在膝蓋上輕輕敲著,像是在思考,直到劉中醫催了第三遍,才慢悠悠開口:“我這半吊子祝由術,治個頭疼腦熱、魚刺卡喉還行,這孩子是先天的器質性毛病——你不常說嗎?中醫治功能性的容易,治器質性的費勁,我這祝由術也一樣,難度不小啊。”
“喲,你還知道‘器質性’‘功能性’?跟誰學的,還挺洋氣。”劉中醫樂了,拍了下謝道士的肩膀,“別賣關子了,到底能不能治?能治你就說,不能治我再想別的辦法。”
謝道士突然坐直了身子,表情嚴肅得像要上戰場,連眼神都變了:“能治,但得用禳移之術。你讀過《三國演義》吧?徐庶讓劉備把的盧馬先給討厭的人騎,等馬克死了那人,再騎就沒事了——簡單說,就是把孩子的病移給別的東西,比如老樹、老石頭之類的,不過這法子有點風險,得選個吉日,還得找個靈氣足的地方。”
劉中醫眼睛一亮,湊過去問:“你有辦法?需要準備啥?你盡管說,我都去準備!”
謝道士嘿嘿一笑,露出兩顆黃牙,又恢復了平時吊兒郎當的樣子:“山人自有妙計。大后天是吉日,你下午帶孩子過來,我先看看孩子的生辰八字,再摸摸脈,心里有數。晚上找個靈氣足的地方,就去后山的老槐樹下,等子時陰陽交接,我作法試試。對了,我為了給王老頭煉丹,齋戒了三個月,嘴里都快淡出鳥了,這事成了,你得請我喝半斤茅臺,再買二斤鹵豬頭肉,肥點的,別想蒙我,上次你說請我喝酒,結果拿的是散裝白酒,辣得我嗓子疼了好幾天!”
劉中醫趕緊點頭,生怕謝道士反悔:“沒問題!別說茅臺,就是五糧液我也給你買!鹵豬頭肉也買,買二斤,讓你吃個夠!”又閑聊了幾句,問了些作法需要準備的東西,他起身告辭,剛出門就掏出手機給老蘇打電話,聲音里都帶著笑,比剛才喝了蜜還甜:“老蘇,有希望了!大后天下午帶孩子來謝道士家,對,別忘了把孩子愛吃的糖帶上,別讓他害怕,謝道士人挺好的,不嚇人。”
電話那頭,老蘇媳婦的哭聲傳了過來,這次卻帶著喜極而泣的顫抖,不像之前那么絕望了。劉中醫掛了電話,抬頭看了看天,陽光正好,灑在田埂上,金色的稻浪晃得人眼暈,風一吹,稻穗沙沙響,像是在唱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藥方,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點,忽然覺得,這鄉下的風,都比城里的暖多了,連空氣里都帶著希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