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踏出,都比前一步更顯沉重,更深地陷入冰冷的腐葉泥濘,卻也更加……義無反顧,再無回頭之路!
騰龍宗的山門,被一片濃得化不開、仿佛要滴出血來的猩紅緊緊裹住。
巨大的鎏金雙喜字高懸于巍峨殿門頂端,在靈燈的照耀下刺目欲盲。
朱紅的廊柱盤踞著猙獰的金龍,鱗爪賁張。
喧囂的聲浪混雜著烈酒、脂粉和一種令人窒息的粘稠喜慶,洶涌而出。
顧西州,就站在這片喧囂的入口。
一身洗得發白、磨損綻線的粗布衣衫,在滿殿流光溢彩中,扎眼得像雪地里的墨點。
背后,那支裂痕深刻的古舊竹笛緊貼脊骨。
他周身散發的寒意,與這沸騰的熔爐格格不入。
“桀桀……”
枯澀刺耳的低笑響起。
張三豐佝僂著背,渾濁的眼珠黏膩地在顧西州身上滾動,最終滑向氣派的殿宇,“好個氣象!瞧瞧這金磚玉瓦,蟠龍繞柱……嘖嘖,比貧道當年那破道觀強了萬倍。風水輪轉,今日倒要看看,這風水……轉不轉得動!”
聲音里壓抑著貪婪的興奮。
“聒噪。”
顧西州語聲冷硬,“看著便是。這山門,這污穢……稍后皆成齏粉。”
目光如刀,穿透眼前的繁華,直指廢墟。
“桀桀,好!”
張三豐咧嘴,露出黃牙,“這骨血,這恨意……貧道喜歡!只盼著……戲別太難看,辜負了這滿堂‘貴客’。”
他陰惻惻地指了指大殿內,“瞧見沒?那季博曉,披紅掛彩摟著你的女人,嘿嘿,這滋味如何?待會兒,可得好好‘報答’他!”
顧西州不再理會,深吸一口氣,邁步踏入喧囂。
口中高聲吟唱:
朱門結彩鼓樂喧!
破壁踏客至忽焉!
舊恨凝霜埋三年!
今攜道劍破喜筵!
“唰——”
無數道目光——驚愕、鄙夷、探究、看戲——瞬間聚焦,如同淬毒的釘子釘在他身上。
鼎沸的人聲像是被掐斷了喉嚨,驟然死寂。
燭火爆裂聲、血液奔流聲清晰可聞。
短暫的停頓后,嗤笑聲、議論聲瘟疫般蔓延,匯成一片帶著惡意的聲浪。
“哎喲喂!這不是咱們‘前’圣子顧西州嗎?”
一個尖細的女聲夸張地響起,“穿得跟逃荒似的,走錯門了吧?山下施粥棚在那邊!”
“哈哈,笑死!‘圣子’?我看是‘剩子’吧?剩飯的剩!連條看門狗都不如!”
旁邊的男弟子立刻附和,聲音響亮。
“背根破笛子,當自己是賣唱的?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季師兄大婚的日子,這喪門星來觸霉頭,真晦氣!”
“呵……”
一聲冰冷、帶著絕對掌控感的嗤笑從主位壓下所有雜音。
季博曉一身刺眼血紅新郎袍,金線惡龍猙獰。
他一手占有性地摟著身邊鳳冠霞帔、蓋頭低垂的新娘,斜睨著殿門,眼神如同看垃圾。
“喲!我當是哪陣陰風,吹來了什么‘貴客’?”
他尾音拖長,目光刻意掃過顧西州空蕩蕩的腰間本該懸掛蟠龍玉牌處,滿是譏諷,
“原來是我那‘好大哥’顧西州啊?”
‘好大哥’三字咬得極重。
季博曉故作恍然:
“瞧我這記性!大哥你三年前被廢修為、像條狗一樣被扔下山門時,好像連件囫圇衣裳都沒帶走吧?”
他身邊的狗腿子們爆發出哄堂大笑。季博曉笑容更盛,惡意滿滿:
“怎么?三年沒見,混成了要飯的?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要不要我賞你幾塊靈石,去買身新皮遮遮羞?免得在我這大喜日子,臟了貴客們的眼!”
顧西州抬眼,目光如兩道冰錐,直刺季博曉。
那眼神里的漠然,讓季博曉的笑容微微一滯。
“季博曉,”
顧西州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哄笑,凍徹骨髓。
“你的舌頭,還是和三年前一樣,又臭又長。”
季博曉臉色一沉:
“哼!死鴨子嘴硬!一個丹田破碎、經脈俱斷的廢物,也敢在本圣子大婚之日狂吠?看來當年打斷你腿的教訓,還是太輕了!”
他故意摟緊身旁的新娘,新娘子身體似乎微不可察地一顫。
“圣子?”
顧西州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滿是嘲弄。
“靠竊取、靠背叛、靠搖尾乞憐得來的位置,也配叫圣子?不過是條沐猴而冠的野狗。”
“放肆!”
季博曉猛地一拍桌案,酒水震灑。
“顧西州!你以為你還是三年前那個高高在上的圣子?你現在就是一條陰溝里的蛆蟲!給我跪下磕頭認錯,本圣子心情好,或許能賞你杯殘酒喝喝!”
“跪你?”
顧西州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聲音陡然提高,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你也配?我顧西州今日來,只為一件事——取你狗命,帶走南風!這杯殘酒,還是留著給你自己上路時喝吧!”
“嘶——”
“他瘋了吧?”
“丹田都廢了還敢這么狂?”
“找死啊這是!”
滿堂賓客嘩然,都被顧西州這**裸的宣言驚呆了。
張三豐在顧西州身側,幾乎要興奮地搓手,低語如同毒蛇吐信:
“嘿嘿,對!對!就這樣!撕破臉!打起來!殺了他!你小子終于有點血性了!貧道就喜歡看這場面!”
季博曉怒極反笑,眼中殺機畢露:
“好!好得很!顧西州,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今天,我就當著天下英雄的面,把你這條喪家之犬徹底碾碎!讓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絕望!來人!”
顧西州不再看他,也仿佛沒聽到身后張三豐的低語。
他像個設定好程序的冰雕,沿著大殿邊緣走動。
每到一個他曾熟悉、如今卻面目全非的長老、管事或同門的位置前,便停下來,深深地、近乎刻板地彎腰作揖。
當他走到一位曾經對他諄諄教誨、如今眼神躲閃的長老面前行禮時,那長老臉色尷尬,嘴唇動了動,最終化作一聲嘆息別開了臉。
一個曾經鞍前馬后、如今穿著內門服飾的青年,在顧西州行禮時,故意將杯中酒潑灑在地上,嗤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