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海市CBD,玻璃與鋼鐵的叢林在午后的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宏宇大廈”如同一柄利劍直插天際,與周邊那些線條柔和、注重生態設計的現代建筑相比,它棱角分明、氣勢逼人,卻隱隱透著一股不容親近的孤高與冷冽。
一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大廈側門。車門打開,陳玄跟著張九黎走了下來。陳玄依舊是一身素色棉麻衣衫,在這處處透著精英氣息的環境中顯得格格不入。他抬頭望了眼高聳入云的大廈玻璃幕墻,陽光被切割成無數耀眼碎片,晃得人眼暈,他卻不自覺地微微瞇起了眼睛。
張九黎還是一身便裝,神情冷峻,只對迎上來的便衣刑警微微頷首,便領著陳玄穿過警方拉起的臨時封鎖線。大廳內部遠比外面看起來更加空曠挑高,冷白色的燈光打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幾乎能映出人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空氣清新劑混合的味道,試圖掩蓋某種更深層的不安。
現場勘查似乎已近尾聲,大部分技術人員正在收攏設備,但氣氛依舊凝重。警戒線圍起的地方靠近大廳一角的休息區,地上用白筆畫著一個人形輪廓,旁邊散落著一些標記牌。
“第三起。”張九黎的聲音低沉,打破了令人壓抑的寂靜,“死者是這家信托公司的初級分析師,年輕,前途看似光明,沒有任何自殺理由。監控顯示,她是自己走到這里,然后……”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只是指了指那個人形輪廓。
陳玄沉默地點點頭,目光卻沒有立刻投向那片不幸的區域。他的視線仿佛不受控制般,被大廳內無處不在的裝飾鏡所吸引。
宏宇大廈的內部設計極盡現代奢華,大量運用了鏡面元素。從入口處的巨大迎賓鏡,到立柱上鑲嵌的條形鏡面裝飾,再到天花板上巧妙間隔設置的鏡面不銹鋼板,甚至是一些裝飾隔斷也采用了單向鏡或特殊鍍膜玻璃。這些鏡子設計感十足,切割精準,安裝巧妙,共同拓展了視覺空間,讓本就寬敞的大廳更顯恢弘氣派。
然而,在陳玄眼中,這些鏡子的擺放位置卻顯得異常“刁鉆”。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光線與反射的路徑。入口處的迎賓鏡將門外涌入的陽光折射向東南立柱的條形鏡飾,那條形鏡飾微微偏轉一個角度,又將光斑精準地投映到天花板的某一塊鏡面不銹鋼上,經過一次反射后,一束經過多次“接力”的冷光,如同經過精密計算般,不偏不倚地、持續地打在白線勾勒的人形輪廓——尤其是頭部所在的區域。
此刻并非正午,光線強度并不猛烈,甚至有些微弱,但那種被多重鏡面鎖定、聚焦的感覺,卻讓陳玄感到一種莫名的不適。這真的只是設計師別出心裁的藝術構想?
他不動聲色地挪動腳步,從幾個不同角度觀察。發現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大廳內總有多條由鏡面反射構成的“光路”,它們最終的交匯點,都隱隱指向死者生前最后停留的那個角落。這絕非偶然
“陳先生?”張九黎注意到陳玄的出神,循著他的目光看向那些鏡子,“有什么發現嗎?”他辦案多年,直覺告訴他,陳玄的關注點絕非無的放矢。
陳玄收回目光,神色恢復平靜,輕輕搖頭:“只是覺得這里鏡子很多,設計很特別。”他沒有當場點破自己的疑慮。這些鏡子的布置,隱隱暗合某種極其古老、近乎失傳的“鏡煞”格局,但這僅僅源于那半本《相靈秘卷》上的只言片語,毫無實證。在一位講求證據的刑警隊長面前,貿然說出“風水煞氣”之類的話,不僅徒勞,甚至可能引人誤解
他走向警戒線內,終于將注意力投向那片核心區域。警方已經清理過現場,但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甜腥氣,與他感知中的“陰煞”氣息有些類似,卻又更為稀薄古怪。
他蹲下身,手指并未觸碰任何東西,只是虛懸于地面之上,目光仔細掃過每一寸地面、旁邊的沙發椅背、以及最近的立柱底部。
忽然,他目光一凝。
在距離白線人形輪廓右手食指約半米遠的一塊大理石地磚接縫處,他看到了一點極其微小的、幾乎被忽略的暗紅色漬點。它不像血跡,反而更像某種紅色顏料的細微飛濺,若非他眼力遠超常人,絕難發現。
幾乎同時,他的左眼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視野邊緣似乎有細微的金星閃過。這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卻讓他心頭一緊。反噬的征兆,在他集中精神觀察時,再次悄然浮現。
他強壓下不適,正欲開口提醒張九黎注意這點不起眼的發現,身旁一位正在收拾設備的技術人員手里的儀器突然發出了“嘀”一聲輕響,屏幕上的頻譜圖跳動了一下。
“奇怪……”技術人員嘀咕了一聲,拍了拍那臺便攜式環境檢測儀,“剛才在西北角好像也捕捉到一個類似的低頻脈沖,很微弱,一閃就沒了,儀器故障了?”
西北角?
陳玄立刻抬頭望去。那里是大廳另一個相對偏僻的角落,擺放著幾盆高大的綠植作為裝飾,綠植后方的一面墻上,同樣鑲嵌著一組抽象藝術鏡面裝飾。
他腦海中瞬間將西北角的鏡面、技術人員提到的異常脈沖、腳下發現的暗紅漬點、以及那些交織聚焦的反射光路聯系了起來。
“張隊長,”陳玄站起身,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如果可以,我想去西北角那邊看看。”
張九黎銳利的目光在陳玄臉上停留了一秒,立刻對技術人員道:“小劉,帶上設備,一起去看看。”
西北角綠植后的那面鏡墻,由數十塊大小不一的菱形鏡片組成,拼接成一幅頗具現代感的抽象圖案。靠近了看,能發現每塊鏡片都打磨得極其光滑,映照出的人影卻似乎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扭曲感。
陳玄站在鏡墻前,靜靜感受。左眼的刺痛感似乎加劇了些許。他注意到,這些菱形鏡片的安裝角度并非完全一致,有幾塊鏡面的傾角似乎經過微調,正好能將遠處入口及其他方位鏡面反射來的光線,再次折射向大廳中央的休息區。
“嘀……嘀……”
技術員手里的儀器再次發出了斷續的輕響,屏幕上的波形顯示出一個非常微弱且短暫的峰值,很快又平復下去。
“就是這種脈沖,非常怪,捕捉不到規律,也不是已知的設備干擾源。”技術員看著讀數,一臉困惑。
陳玄的目光則落在鏡墻下方,一塊靠近踢腳線、毫不起眼的菱形鏡片上。那鏡片邊緣的金屬包邊似乎有一道極其細微的磨損痕跡,像是被什么細小堅硬的東西劃過。
他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如果那點暗紅色的漬點不是顏料,而是某種……載體呢?某種在特定光線、特定頻率(比如這種難以捕捉的異常脈沖)照射或激發下,會產生特殊效應的東西?
而所有這些精心布置的鏡子,它們的作用不僅僅是反射光線,或許更是在構建一個無形的“場”,一個聚焦和放大某種效應的裝置?那個女孩,恰好處于這個裝置的核心焦點上
這個想法讓他背脊微微發涼。若真如此,這不再是簡單的風水格局,其背后隱藏的精確計算和對物理、環境甚至未知能量的運用,遠超尋常認知。
“有什么發現嗎?”張九黎的聲音在一旁響起,他始終關注著陳玄的神情變化。
陳玄深吸一口氣,緩緩轉過身。他知道,此刻說出自己的全部推測為時過早,也缺乏依據。但他無法完全保持沉默。
“張隊長,”他選擇了一種更謹慎的說法,指向那些鏡面,“這些鏡子的反射光路,似乎都隱隱指向事發地點。還有,那邊地磚接縫處,”他指向休息區,“有一點非常微小的紅色漬點,或許值得采樣檢驗一下。另外,這里的異常脈沖……雖然微弱,但或許也有關聯。”
他沒有使用任何超自然的詞匯,僅僅指出了客觀存在的空間關系和細微物證。
張九黎聽完,眼神變得更加深邃。他沒有任何質疑,立刻對技術員吩咐:“標記那個漬點,仔細采樣。還有,記錄下脈沖出現的大致位置和頻率,雖然微弱,也不要放過。”他頓了頓,看向陳玄,“陳先生,謝謝你。你的觀察力……確實與眾不同。”
正在此時,一名穿著大廈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小跑過來,神色有些緊張地對張九黎說:“張隊長,我們物業經理說,監控系統主機房昨晚似乎有短暫的日志記錄異常,時間點大概在……在事發前后。技術員檢查說可能是系統小故障,已經恢復了。經理讓我來跟您說一聲。”
監控日志異常? 恰好在事發前后?
陳玄的心猛地一跳。這會是巧合嗎?如果鏡子的角度需要調整,如果那種異常脈沖是人為制造,那么幕后之人是否需要避開監控?或者,這異常日志本身,就是某種干擾或掩飾?
他再次望向大廳里那些星羅棋布的鏡子,它們冰冷、光滑、現代,此刻在他眼中,卻仿佛一只只冷漠窺探的眼睛,共同編織著一張無形而危險的網
第三起自殺案,現場發現的線索似乎比前兩起更多,也更詭異。
“我知道了,謝謝。”張九黎對保安點點頭,表情看不出太多變化,但陳玄能感覺到,這位刑警隊長心中的疑云必定更濃重了。
離開宏宇大廈時,夕陽正將天空染成橘紅色,溫暖的光線卻無法完全驅散陳玄從那座冰冷建筑里帶出來的寒意。坐在張九黎的車里,他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街景,沉默不語。
那面“血鏡”的輪廓,似乎在他腦海中漸漸清晰,卻又更加撲朔迷離。它不再只是一個抽象的象征,而是與那些精心布置的現實鏡面、詭異的脈沖、微小的紅點以及被篡改的監控日志聯系了起來。
“鏡煞”或許真的存在,但它運作的方式,遠比古籍上記載的更加隱秘和……現代。
張九黎也沒有說話,只是專注地開著車。直到在一個紅燈前停下,他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決斷:“陳先生,看來我們遇到的麻煩,比想象的要復雜。我想,我們需要更深入的合作。”
陳玄沒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望著窗外,一座商場的玻璃幕墻上,恰好映出他們這輛車的模糊倒影,以及其后無數車輛和行人交織流動的影像。
光影迷離,虛實難辨。
正如這起案件,正如他此刻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