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海市老城區的青石板路被初夏的細雨打濕,泛著深淺不一的灰調。雨水順著飛檐翹角滴落,在“玄機茶館”的木制招牌上濺開細碎的水花。招牌上的漆色已有些斑駁,但那三個行楷大字依舊蒼勁有力,仿佛蘊含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底蘊。
茶館內,時光的流速似乎都比門外慢上幾分。
檀香的青煙自角落的青銅獸爐中裊裊升起,與空氣中彌漫的陳舊書卷氣、以及各式茶葉交織的醇厚芬芳悄然融合。光線有些昏暗,主要來自幾盞造型古雅的紙燈籠和柜臺后那盞暖黃色的臺燈,將室內諸多細節——比如博古架上那些真假難辨的古董擺件、墻上幾幅意境深遠的山水畫、還有深色木質茶桌上被歲月磨出的溫潤光澤——都溫柔地包裹起來,營造出一種靜謐而略帶神秘的氛圍。
陳玄站在柜臺后,正用一方細絨布不疾不徐地擦拭著一只紫砂杯。他身形修長,穿著件素色的棉麻襯衫,袖口微微挽起,露出清瘦的手腕。面容稱不上多么俊朗奪目,但線條干凈,眉眼疏淡,尤其那雙眼睛,沉靜得像秋日的深潭,偶爾抬眼時,眸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但旋即又會收斂起來,恢復成一派波瀾不驚的平和。
幾個老顧客散坐在各處,低聲交談或靜靜品茗,享受著這份鬧市中難得的寧靜。瓷器輕微的碰撞聲、開水壺偶爾發出的低沉嗡鳴,更反襯出這一室的安閑。
這時,茶館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絲潮濕的涼意和街巷的微喧。走進來的是位熟客,趙老板。他約莫五十歲上下,穿著講究的絲綢襯衫,手腕上戴著串油亮的沉香木珠,只是此刻眉頭緊鎖,面色有些晦暗,連平日里總是挺直的腰板似乎也微微佝僂了些。
“陳師傅,”趙老板徑直走到柜臺前,聲音里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和焦慮,“叨擾了。”
陳玄放下茶杯,微微頷首:“趙老板,請坐。看您氣色,似有煩憂?”
“唉,別提了!”趙老板重重嘆了口氣,在柜臺前的高腳凳上坐下,“最近真是諸事不順!談好的合同眼看要簽了,對方突然變卦;開車好端端的,差點追尾;昨天家里老人又莫名摔了一跤……我這心里七上八下的,總覺得是不是沖撞了什么,或者走了什么背運?陳師傅,您……您再幫我瞧瞧?”
他說著,略帶期盼和緊張地看向陳玄。在這老城區,知道陳玄有“真本事”的人不多,趙老板便是其中之一,他見識過陳玄那雙眼睛的厲害。
陳玄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目光在他眉眼間停留了幾秒,隨即溫和道:“伸手過來。”
趙老板連忙將右手伸到柜臺上,掌心向上,五指微微張開。他的手保養得不錯,但此刻細看,能發現指尖有些許不易察覺的輕顫。
陳玄的目光落在趙老板的掌紋上。柜臺旁的燈光恰好將掌心的紋路勾勒得清晰分明
他看得仔細,但并不像街頭相士那般故弄玄虛地比比劃劃,只是靜靜地端詳。
“您的掌丘,尤其是金星丘(拇指根部隆起處)略顯低陷平整,近期運勢確有阻滯,求財奔波卻難有實質收獲,且易感身心疲憊
”陳玄的聲音平穩清晰,如同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他的指尖虛點向趙老板的掌心:“再看您的情感線(天紋),末端指向中指下方,近期在人際交往,尤其是合作、契約關系上,恐有疏漏或判斷失誤,易因感情用事或過于理想化而蒙受損失
”
趙老板聽得連連點頭,額角甚至滲出了細汗。
陳玄的目光繼而落在那條略顯曲折的智慧線(人紋)上:“智慧線此處有細微島形紋,主思慮過多,決策時易受干擾,或因信息不清而做出錯誤選擇
”他的手指最后虛劃向生命線(地紋)靠近手腕的一端,“地紋起始處有些許紊亂,提示近期家宅或有細小不安,需多關注長輩健康。”
片刻后,陳玄抬起眼,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趙老板,您近期破財,并非單一原因所致。綜合來看,是合作生變、自身決策稍有偏差以及家宅微擾共同作用。金額不小,應在西北方位,與文書契約或金屬性質的物品有關。時間……大概就在最近兩三日之內,或許與一場未能成功的會面有關。”
趙老板的眼睛猛地瞪圓了,嘴唇哆嗦了幾下,猛地一拍大腿:“神了!陳師傅,您真是神了!就是前天,本來要和城西那家廠子簽供貨協議的,我都帶著定金去了,結果他們老板臨時反悔,接了別家的單!那筆定金雖然退了,可我這來回折騰、提前備料的損失,還有這心里憋的氣……可不是破了一大筆財嘛!我家老父親也是前天下樓遛彎時不小心崴了腳!”
他激動得聲音都提高了八度,引來茶館里其他幾位客人的側目。趙老板意識到失態,連忙壓低聲音,臉上滿是欽佩和后怕:“您說得太準了!句句都對!這……這有什么說法沒有?會不會還有什么后續?我該怎么避一避?”
陳玄輕輕將旁邊茶爐上一直溫著的一壺熱水提起,為他面前那只紫砂杯注滿,推了過去:“先喝口熱茶,定定神。運勢起伏本是常事,過去便過去了。近期行事多加謹慎,尤其涉及錢財往來和合作契約,務必反復核實,三思后行。家中長輩處,多些關懷照料即可
”
他的語氣有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趙老板依言捧起茶杯,暖意透過杯壁傳來,他長長舒了口氣,緊繃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些。
“多謝陳師傅指點,我這心里……總算有點底了。”趙老板臉上的晦暗之氣仿佛真的消散了不少,他恭敬地問道,“這次的潤金……”
陳玄隨意地擺了擺手:“照舊記在賬上吧。”
“哎,好,好!多謝陳師傅!”趙老板再三道謝后,這才步履略顯輕快地離開了茶館。
送走趙老板,茶館內恢復了之前的寧靜。然而,陳玄卻并未立刻繼續之前的工作。他依然站在原地,左手幾不可察地按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眉心微蹙,流露出些許克制著的疲憊感。
方才為趙老板看相時,那種熟悉的、細微卻不容忽視的針刺般的痛楚,再次于他顱內的深處隱隱發作。每一次集中精神,深入觀察、解析那些蘊含信息的紋路與氣色之后,這痛楚便會如期而至,如同一種無聲的警示,又像一道刻入血脈的枷鎖。
這便是困擾陳家多年的“五弊三缺”之咒在他身上的體現——獨缺財運,且每動用一次家傳的相靈秘術,必遭反噬。輕則如現在這般頭痛不適,重則甚至可能影響視力,或招來其他難以預料的麻煩
這也是他身懷異術,卻甘于偏安一隅,守著這間不甚起眼的茶館度日的原因之一。窺探天機,總要付出代價。
他轉身,從身后的博古架底層一個不起眼的抽屜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錫罐。打開罐蓋,里面是些他自己配制的安神散。他拈出一小撮墨綠色的干草藥,放入一只空杯,沖入熱水。一股清苦中帶著淡淡奇異的香氣彌漫開來。
他捧著這杯特制的藥茶,走到窗邊那張他常坐的老式藤椅旁坐下。窗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濕漉漉的屋檐滴著水,夕陽的余暉掙扎著從云層縫隙中透出,給古老的街巷染上一抹暖色。
陳玄微微合上眼,感受著藥茶的苦澀在舌尖蔓延,試圖安撫那識海中仍在隱隱作痛的余波。茶館里很安靜,只有老式座鐘鐘擺規律的滴答聲,以及爐子上水將沸未沸的微弱聲響。
這份寧靜并未持續太久。
茶館的門再次被推開,這次進來的是一位穿著得體、神色略顯焦急的中年婦人。她一進門便四處張望,看到窗邊的陳玄,立刻快步走來。
“陳師傅,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婦人語氣急切,“我家孩子最近真是……唉,能不能請您給看看,是不是沖撞了什么?或者這運勢上有什么說法?”
陳玄睜開眼,眼中的些許疲憊已被妥善掩藏,恢復了之前的清明與平靜。他看了看婦人,又瞥了一眼窗外已然降臨的暮色。
“請坐。”他聲音溫和,指了指對面的座位,“慢慢說。”
裊裊茶香再次升起,氤氳了窗外漸濃的夜色,也模糊了陳玄那雙能窺見常人難以察覺之事的眼睛。玄機茶館的一天,還在繼續。而這座城市光影交錯之下,那些不為人知的暗流與故事,也正隨著夜晚的降臨,悄然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