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云籠罩著諾曼莊園,無論多么煩惱,飯還是要吃,覺還是要睡的。正如當下的貴族們,不管內里隱藏多少驚濤駭浪,從外表看,依然要維持風光和體面。餐桌上的紅酒牛肉一樣都不能少。
吃過晚飯,奧黛麗邀請姐姐在房間里散步。
偌大的城堡依舊如上世紀那般華美,只是旋轉樓梯和房梁上的斑駁增添了歲月的痕跡。這座飽受美譽的莊園,曾經是許多游客的向往之地,也時常令諾曼家族感到無上光榮。
此刻的奧黛麗卻沒有欣賞的心情,她挽著姐姐的手臂,心不在焉,水藍色的眼睛黯淡無光,連金色的卷毛都耷拉著。
“親愛的奧蒂,如果你是因為今天的噩耗感到沮喪,那我勸你不必如此。”伊莎貝爾撥了撥妹妹的小卷毛,觸感柔軟,像她前世養的金漸層小胖咪。
奧黛麗強行擠出一抹笑,“抱歉,貝拉,我的不開心也感染到了你。希望你不要費心想好聽的話來安慰我,我們都明白,誰也不能違抗女王的賜婚。”
伊莎貝爾挑眉,盯著她的大眼睛看了一會兒,“不,我沒想安慰你。”
奧黛麗眼里閃爍著疑惑:“?”
“我只是想說,一個噩耗后面必然還有另一個噩耗,別急著發愁。”伊莎貝爾平靜說道。
奧黛麗扯開嘴角:“……真棒的安慰。”
“不客氣。”伊莎貝爾依然端方地踱步。
沉默片刻,兩姐妹一齊笑出聲。
奧黛麗擦了擦笑出的眼淚,“親愛的貝拉,你總是知道怎么逗我開心。”
客廳點燃著燭火,奧黛麗看向伊莎貝爾,藍眼睛望著藍眼睛。
不同的是,姐姐的眼睛像海洋般深邃,而妹妹總是笑著,似陽光下璀璨的藍寶石。
從小到大,姐妹倆就像硬幣的正反面,性格迥異,卻又相輔相成。
奧黛麗時常覺得,伊莎貝爾是游離于眾人之外的,她聰慧博學,敏銳智慧,卻從不向外人炫耀。只有從小一起長大的奧黛麗,能窺探出深海的一角——當然,也不是什么好情形。
小時候,伊莎貝爾是個無師自通的天才女孩,最愛干的事情就是在庭院里曬太陽看書。奧黛麗則相反,是個徹頭徹尾的小笨蛋,怎么也學不會家庭教師留下的手工作業。連一向溫柔的母親在輔導完后都開始頭痛。無奈之下,只能把這個重擔拋給伊莎貝爾。
如果以為伊莎貝爾是什么溫柔靠譜的大姐姐,那可就大錯特錯。時年十歲的貝拉姐姐自此有了“專屬小家仆”——五歲的小奧蒂。
小跟屁蟲的日常是:每天六點醒來,跑到姐姐房間等她睡上三小時懶覺,再送上有點晚的早安吻;幫姐姐端早餐,時常碰倒牛奶但依然堅持不懈;姐姐曬太陽看書的時候,她就乖巧地在一旁拼積木,用泥巴蓋房子,并隨時等候召喚,幫姐姐端茶倒水。有時候不小心玩累了,睡倒在草坪上,醒來時發現躺在姐姐身邊。雖然姐姐臉上充滿對臟孩子的嫌棄,卻會用手中的書幫她遮陽。每當這個時候,小奧蒂就會忘記所有不開心,第二天依舊待命。
至于家庭作業,奧黛麗完全忘記這回事,反正老師檢查的時候,姐姐都會幫她糊弄過去。母親問起,伊莎貝爾則漫不經心回答:“小奧黛麗女士顯然不是學習音樂和烹飪的專家,我看她在泥巴蓋房子方面倒有天分。”
母親簡妮憂心忡忡:“如果貴族女孩不掌握幾門才藝,將來會被指責沒有教養。”
“那好極了,你已經有一個注定沒教養的女兒,應該不介意多一個。”十歲的伊莎貝爾眼也不眨地調侃媽媽,“至少我會竭盡全力培養奧黛麗女士玩泥巴的才能,讓她擁有快樂的童年。”
簡妮:“……”
伊莎貝爾沒說假話,后來幾年里,她教奧黛麗學會很多數算知識,從蓋房子到組裝機械,一步步發掘自己的興趣。時下,很少有女性從事這項領域,更遑論是出身貴族的女孩。如果你不精通彈琴或者繪畫等才藝,那么即便成為數學天才,也不能在社交舞會上令人高看一眼。
曾經,奧黛麗也為此苦惱,那時伊莎貝爾只是捏著妹妹的小臉,平淡道:“如果鋼琴和繪畫能讓你感到快樂,那么現在學到一點足以應付社交的技藝還不晚。如果只是將它當作標榜身份的工具,博得紳士的喜愛,那我想你大概沒有精力再鉆研你熱愛的領域。”
那天晚上,奧黛麗思考許久。
半夜三更,她抱著枕頭鉆進姐姐房間,輕聲說:“我明白了,親愛的貝拉。我明白什么才能使我快樂。”
——是堅持自己的熱愛,那將會讓一生都充盈而富足。
黑暗里,伊莎貝爾只是揉了揉她的小卷毛,似乎并不意外,“恭喜你,小奧蒂。”
奧黛麗抱住伊莎貝爾,依戀地蹭了蹭,“謝謝你,姐姐。”
如果沒有那雙深邃的藍眼睛,發現小奧蒂的天分,引領她走上一條特別的路,也許此刻的奧黛麗永遠不能體會到真正的熱愛。
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奧黛麗其實意識到了姐姐的與眾不同。
姐姐嘴上將自己歸為“沒教養”的一類人,可奧黛麗親眼見過她彈琴的技藝多么嫻熟,畫功多么精湛。
還有姐姐所傳授的知識,許多已經超越這個時代,絕不可能出自家庭教師。
在奧黛麗眼里,姐姐才是真正的天才,而這個天才只會在妹妹面前露出一點兒痕跡,連父母都知之甚少。
每當想到這里,奧黛麗就會有種隱秘的快樂——只有她知道姐姐的秘密,而她也會默契地將這個秘密保守到底。
窗外圓月高懸,照亮奧黛麗漂亮的藍眼睛,一如此刻。
“如果你再發呆下去,我會拜托安娜姨媽找那位吉普賽女人幫你看看,是不是斯賓塞的詛咒提前生效了。”伊莎貝爾用扇子在奧黛麗眼前晃了晃。
從回憶中抽離,奧黛麗羞赧撓頭,想起什么,又垂頭喪氣:“假如詛咒遲早要降臨,請拜托讓我在下個月的第二周前就死在家里吧,我不想離開莊園,不想離開爸爸媽媽和你。”
伊莎貝爾眸光劃過笑意,“好主意,要是也有厄運選中我,我就能借鑒你的辦法了。”
“不!貝拉,別說這么不吉利的話!”奧黛麗愿意自嘲,卻不想聽見姐姐也這么說。
伊莎貝爾伸出臂彎,“不必害怕,奧蒂,該來的總會來,也許……”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猶如石子掉入平靜湖面,整夜的安寧就此告破。
冰藍色的眼睛劃過微光,伊莎貝爾目送著男仆前去開門,輕笑:“也許……就在此刻。”
奧黛麗不安抬眸,“你是說……厄運嗎?”
伊莎貝爾沒說話,姐妹倆站在二樓俯視著亂成一鍋粥的樓下。
被壞消息攪擾得神經敏感的諾曼夫婦,在聽到敲門聲的下一刻就沖出了臥室。
愛德華頭上還戴著滑稽的睡帽,沖男仆喊道:“是誰來了?上帝啊,看在我可憐的神經上,別再讓我聽見壞消息了!”
男仆維持著開門的姿勢,腿肚子哆嗦。直到愛德華連聲問了好幾句才轉身,緩緩舉起手。在他身后,一柄短管火槍指著男仆的后腦,十數個穿著鹿皮衣、腰上別著左輪的壯漢緩緩走入。
眾人瞳孔劇縮,仆人們驚叫逃跑,諾曼夫婦勉強扶持著對方,戰戰兢兢問:“你們是什么人?想干什么!這里是諾曼莊園,受錫蘭公國律法保護!”
躲在二樓角落里的安娜姨媽嚇得臉色煞白,連聲畫十字:“是強盜嗎?這真是太糟了!求上帝保佑!貝拉,奧蒂,快躲回屋子里!”
伊莎貝爾臉上不見害怕,只是拉著奧黛麗退進二樓的畫室,透過縫隙觀察一樓的情景。
樓下,寬敞的客廳因為壯漢們的涌入變得擁擠,突然,他們如摩西分海般讓開一條路,一位年輕的男子緩緩走來。
奧黛麗躲在姐姐身后,水藍色的眼睛倒映出那張陌生的面孔。
——這個男人無疑是奧黛麗短短十八年里見過的……最俊美的異性。他五官深邃,皮膚蒼白,有著一頭銀灰色長發,柔亮的發質在昏暗光線下顯得無比耀眼。往下看,他穿著雪白高領亞麻襯衫,袖口帶有法式銅色扣,外穿雙排黑色禮服外套,儼然中產階級時興的裝扮。只是這份得體與從容,在如此肅穆的氣氛里,更顯出幾分可怖。
“諾曼爵士,好久不見。”他開口。
愛德華的表情徹底凝固,如果不是夫人的支撐,他恐怕會立刻昏倒。
“懷……懷特先生?”
二樓,安娜姨媽差點驚叫出聲:“赫爾曼·懷特!那個害我們破產的奸商!怎么是他?!”
姐妹二人對視一眼。
赫爾曼·懷特?
奧黛麗目光閃爍——原來他叫赫爾曼。
伊莎貝爾眸光微動——果然,另一樁厄運如約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