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老道痛叫的同時,一道瘦小的身影連忙爬起,要往其他地方逃去。
但是呂老道手疾眼快,忍著痛,一把捉住了那人,揮拳痛毆。
那人也沒有反抗,只是抱著頭,口中疼得哼哼唧唧。
“我今年四十八了,雖然自詡天賦異稟,老而彌堅,但也禁不起你上刀子摧殘??!”
呂老道一邊揍那人,一邊破口大罵:
“從來都只我偷別人,你這廝豈敢趁著我熟睡,躺我身后,偷我錢財,還他娘的學藝不精,讓我吃痛醒來。
爺們那頂好的本錢,要是被你割壞了咋整?!”
這話聲喝出,滿船震響。
本是驚懼的眾人,愣了愣,頓時都是面色古怪、偷笑連連。
方束那緊繃著要站起的身子,也是緩緩的坐下,并且將背部緊貼在烏篷船的邊沿。
他面色促狹的,看戲般望向那呂老道。
隱約間,呂老道瞧見了眾人的反應,他委屈道:
“諸公若是不信,請看我身后,這廝不僅用刀子劃開了我的褻褲,還切到了我兩臀,還差點……”
方束的目光下移,果真發現呂老道的衣服背后,被破開好大一切口,褲襠垮下,兩腿透風。
那被老道捉起來痛毆者,抱著頭,人也更加的一語不發。
喧嘩聲驚動了蛇頭船夫,對方探頭看進來,本是懶得理會,但是見眾人喧嘩鼓噪,并且船行至第二日下半夜,河道內外的妖怪兇物雖然減少,但依舊不能太嘈雜。
蛇頭船夫便點了燈,走過來勸解。
呂老道仍然不肯放過那人影,一副想要毆殺對方的樣子。
船夫只得嚇唬:
“你們犯事我不管,但是若是殺了人,害得我船上見了血光,壞了生意,我只能再送你們回去,船錢也別想要回去。
若是血水死氣,還惹得山中妖怪們盯上了咱們,當心整船人都與你陪葬。”
對于蛇頭船夫的前半句話,大家都只是聽聽。
但是后半句話,船上的其他人等立刻有所反應,都開始勸說、調侃:
“道長,你是入山求仙的,等到了坊市能學法術、煉法器,何必還稀罕一凡人根器。”
“我等押著這無禮家伙,讓他給道兄你賠罪,并讓他出錢當做湯藥費如何?”
這時。
眾人讓船夫舉燈,強行扒開那呂老道,并抬起被毆打者的臉。
大家發現這人竟然是個十六七八的少年郎。
這少年郎身著一身錦衣,眉清目秀的,模樣頗是俊俏,即便現在正鼻青眼腫,也看不出是個偷兒。
他幽怨的看著四下人等,最終目光還落在了方束……的旁邊——中年漢子田填圈身上。
田填圈被眾人凝視,老臉一紅,他抱著雙腿,也是一語不發。
好一陣喧鬧和審問過后,直到快要天明,船上的眾人才弄清楚了緣由。
原來那漢子田填圈,別看他其貌不揚,面相憨厚,但是竟然尤其擅長偽音腹語,能發出妙齡聲音。
更特別的是,這人也是天賦異稟,但正好和那呂老道相反,不類雄屬。按田填圈吐露的,當年他的父母就是因為這點,才差點將他填入豬圈中。
而昨天夜里,就是他解手時,以假聲誘惑那錦衣少年郎,私下與那錦衣少年談價,想要誆騙幾個符錢,結果被少年郎識破未果,反而威脅于他幫忙行竊。
至于為何少年郎非要割開呂老道的內褲兜子,則是乘坐夜航船的人,往往會將錢幣等重要物件,給縫在褻褲內里。
少年郎膽大手生,便鬧出了這等荒唐事。
眾人聽見這峰回路轉的趣事,一時都是咋舌,方束也是嘖嘖稱奇。
在眾人的勸說下。
錦袍少年郎一臉的灰暗發白,他不得不從自己的褻褲中,取出符錢,全付給了那呂老道,足足三百!
呂老道直接收了符錢,也不嫌棄臟,頓時就不嚷嚷了。
鬧劇結束。
船艙的人們各回各的位置。
因為船上位置太小,方束等五人只得再次擠在一起。
呂老道瞧見了近在咫尺的田填圈,瞥了眼后者,其老臉一時是既傲然、又痛恨嫌惡。
他口中罵罵咧咧的:“你這狗屎玩意兒,害苦老子了?!?/p>
冷哼一聲后,呂老道不再待見那田填圈,他還背過了身子,似乎怒氣還未消除,又羞于見人。
不過方束坐在老道的身旁,立刻聽見了細微的金屬嘩啦聲,像是有人在數著錢幣。
原以為事情到此為止。
可誰曾想,五人當中的印姓少年,他屢屢抬頭,欲言又止。
好一陣的面色糾結后,印姓少年壓低了聲音,小聲問旁邊的田填圈:
“上半夜……與我那個的,應該不是你吧?”
這話,讓四下本是安靜的眾人,又都是瞪起了眼睛,就連背過身子的呂老道,也是愣愣的轉過頭來。
叮當!呂老道袖子里的幾枚符錢都掉在了地上,他老臉一紅,連忙伸腳踩住。
印小簡被眾人凝視著。
這人臉色難看至極,如同吃了糞水似的,但是眼睛里又帶著幾分希冀。
田填圈聞言,則是茫然的將頭從膝蓋上抬起,疑惑的看向印姓少年。
想了想片刻,田填圈搖了搖頭。
這回答,讓少年印小簡的面色頓時恢復,他重新變得眉飛色舞的,咧嘴笑了起來。
可就在這時,一聲呱呱的蛙叫聲,從五人的頭頂上響起。
并有眼睛從上面探出,看著他們:
“小官人,昨夜與你好的,是俺蛤蟆婆子是也。”
只見一張丑陋發綠的蛤蟆臉露出,它無鼻無發,臉上還長著不少癩疙瘩。
蛤蟆婆子笑嘻嘻的,垂著長舌,同印小簡打招呼。
印小簡的面色陡僵,隨即眼睛睜大。
他面露驚恐之色,神情比剛才還要難看,嘴皮子還哆嗦,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去去,都滾出去!”
這時是那蛇頭船夫跑了進來,連忙驅趕二層板子上的蛤蟆婆子。
結果霎時間,船艙晃動。
一道又一道身影,從船艙的各處竄了起來。
呱呱!嘎嘎!
蛙叫聲不止一股,還有鴨叫,以及分不清是蛇嘶聲,還是蜥蜴的吐舌聲。
它們掠過船客們,爭著搶著,紛紛鉆出了船艙,滑溜的遁入了艙外江水中,消失不見。
瞧見這一幕,滿船的人等都是悚然一驚。
眾人壓根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船上竟然混入了這么多的妖怪。
特別是還有些人,他們的頭腦一清,臉上頓時惡心連連,嚷嚷著自己可能中了妖毒。
有幾人抓住了那蛇頭船夫,面色憤怒,質問對方,說好的這趟船一分錢一分貨呢!
蛇頭船夫卻是笑嘻嘻:
“俺只說了沒有性命風險,又沒說不會有清白風險?!?/p>
它又道:“走線入山,大家出現點小岔子,很正常嘛。
就當買路錢咯!”
船客們既惡心又憤怒,叫罵不停:“放你娘的屁!你真當老子們是豬仔了?”
蛇頭船夫見安撫了一陣,船客還是鬧個不停,它也沒有好臉色了,冷哼:
“爾等若是心正,又豈會被妖怪婆子給迷了心智,白白索走精氣!”
話說完,它轉身便離了船艙。
那些鬧騰的船客們,一時間又羞又惱。
特別是船艙中的其他人等,都對他們投來了一道道異樣的目光。
不過船沿邊上,方束他們五人都沒有鬧騰。
特別是呂老道和印小簡。
兩人旁觀著剛才的鬧劇,還都暗暗舒了口氣,心口也不似最開始那般堵得慌了。
這時一道暗罵聲,在五人當中響起,是那面帶冷色的蘇姓女子。
“男子一物,果真惡心!”
她像是看穢物一般看著方束四人,以及周邊所有的男子,并且掩著口鼻,盡可能的往旁邊避了避,生怕染病似的。
四人面面相覷。
其中呂老道面生慍怒,印小簡和田填圈則是都羞慚的低下了腦袋,不敢抬頭。
至于方束,理都懶得理會那遷怒無辜的蘇姓女子。
他雙手抱胸,忽然笑看那慍怒的呂老道:
“夜航船人妖難辨,好配上夫妻佳緣。
這便是道長想要說的,非得夜間發船的緣故么?”
呂老道聞言,面上愕然。
其人一時間是啞然失笑,心間的憤恨頓時消去,轉而坐回了原地,不與那蘇琴高計較太多。
等恢復了心情,呂老道岔腿坐著,繼續和方束幾人侃大山:
“抓緊時間歇息,待會下了船,記得都精神點!”
………………
不消幾個時辰。
蛇船外有光亮出現,不知是天亮了,還是浮上了水面。
俄而并有金光大作,恍若碎金般,從簾外灑入艙內。
緊接著,一陣鱗甲廝磨石板的聲音響起。
半盞茶的功夫后,蛇頭船夫一把掀開了簾子,吆喝:
“都醒醒、都醒醒,到地方咯!”
哐當、踏踏!
吆喝聲頓時驚醒了艙內的幾十口人,人人爭相起身,跌跌撞撞的,都想要往艙外擠去。
擠得那叫一個哎喲聲不斷。
方束混在其中。
他蹦出船艙后的第一時間,就是將吸自艙內的污濁空氣,盡數吐掉,然后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外界空氣,環顧四周。
只見船停在一方渡口似的場子上,百步遠外是滾滾江水,背后是層層屋舍,密密麻麻,一直延伸至山頂,霧氣蒙蒙,似仙居、似鬼居。
左右同方束一樣深呼吸的人等,不再少數,并且還有更加夸張。
有話聲響起:
“這仙家坊市的空氣,就是比凡間的要香甜些哩!”
“夫人,我終于到地方了?!?/p>
這些聲音或歡喜、或感慨,還有帶著泣聲的。
方束同樣是面色振奮,他心間充滿了期待,頓覺仙途就在眼前!
只是下一刻。
一堆人牙子、牙婆子打扮的人,忽然不請自來,就仿佛蒼蠅聞見了膻味般,嗡嗡涌上。
并對著方束他們這堆剛下船的人等,挑肥揀瘦般的揀選打量。
因為眾人是初到仙家坊市,眼淺經驗少,甭管來之前是什么身份,此刻都是小心謹慎。
因為他們生怕來的人,是坊市中管事的,或者是哪位大仙的仆人,一不小心沖撞了對方。
于是那些人牙子、牙婆子,紛紛開口指示著眾人下拜作揖、走兩步、轉個身等等。
眾人雖然都不明所以,但見其他人配合,也就都逐一聽話的做了。
直到有個婆子,帶著兩個丫鬟,站在旁邊指指點點,道:
“都瞧仔細了,說‘伸手來瞧瞧’時,要盡數捋起他們的袖子。
這樣便是,手出、臂出、膚色亦出。”
那婆子熟稔的又說:
“你再對他們道一聲‘哥兒姐兒,初到仙市,都來開心笑一個’。
等這些豬仔咧嘴笑著看你時,便是牙出、舌出,你就能瞧清楚他們的牙口了,免得被老貨騙了?!?/p>
這番話落在了方束他們的耳中,讓他們好一陣嘀咕。
如此作態,怎么弄得像是在看牲口似的。
而他們,就是那被看的牲口。
于是有船客不配合了,嚷嚷:
“爺們是來修仙的,又不是來當牲口的,你這是作甚!”
熟料旁邊那婆子聽見,又指著那大聲嚷嚷的船客,對身旁的丫鬟們交代:
“聽,這是不耐煩了,聲音也就露出來了,趁機聽他的聲音,能看出中氣足不足、有沒有暗病?!?/p>
丫鬟們如小雞點頭,還做評論:
“這人的鼻大嗓門大,本錢或許不小哩。”
“謝謝媽媽的教誨,奴都記住了。”
于是短短不到半盞茶的功夫。
這群蒼蠅般附過來的坊市中人,就看透了滿船的求仙者。
他們眼界挺高,只挑了個把人,拉到一旁問話,然后便嗡嗡的又走了。
恰巧,又有其他的船只行駛上岸。
只見那是一只屋子般大的蛤蟆,它砰的落地,然后呱的張口,從腹中吐出了亂七八糟的船客們。
船客們哀聲載道。
他們顛三倒四的,不少人暈頭惡心,差點連苦膽都給吐出來。甚至有人面色發白,直挺挺的躺在石板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瞧見這一幕,方束等人一陣慶幸,頓時覺得眾人此行所乘坐的烏篷船,也不算太過惡劣了。
亂哄哄中,方束暗暗留意了一下。
他發現同行眼熟的人當中,只有那蘇琴高和船上那名錦衣少年,被擁上來的人牙子給拉到了一旁說話。
至于他,呂老道、印小簡、田填圈,四人都是愣愣的杵在原地,有人來問話,也留了消息,但無人直接來拉。
呂老道似乎知道點什么,嘆氣道:
“沒指望咯。老夫都說了自個天賦異稟,咋就不信咧。”
他還摸了摸老臉,嘀咕:“定是在船上熬久了,讓老夫顯得更老了,才不要我?!?/p>
方束等人想要詢問,這時那蘇琴高,忽地是面色鐵青的走了回來。
她環顧四周,面上又糾結一番,最終還是朝著比較熟悉的方束等四人走過來,抱團扎堆。
不用方束他們發問,那蘇琴高就氣得發抖,開口:“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我等是來求仙的,豈能將我們當做牲口進行買賣,竟然還想拉我去妓館!”她咬牙說著。
方束等人驚奇,又多問了幾句,頓時便知道,剛才那伙涌上來的人,當真就是仙家坊市中的人牙子、牙婆子。
這些人過來,便是想從上岸的眾人中,挑選年輕貌美、俊俏可人的貨色,帶回去調教,或是售賣給坊市中的大戶人家,或是放在自家的妓院當中招待客人。
知曉了這等事情,方束等人的面色也是變化,隱隱感覺仙家坊市并不是個良善之地。
那呂老道聽見,卻是面色如常,還仔細問:“蘇妹子你沒聽錯,要拉你入行的,是妓館?”
蘇琴高沒有給老道好臉色,冷哼:“這等羞辱之事,我豈會聽錯!”
誰知呂老道卻是輕嘆,可惜的搖頭:
“錯過咯、錯過咯。是妓館,又不是娼館。
聽老夫一句勸,你若是在坊市中無甚親戚,那還是再找上門去,求牙婆子捎你走?!?/p>
“什么妓啊娼的,都不過以色侍人的貨色!誰稀罕!”
蘇琴高依舊是面無好色,她鄙夷的看呂老道:“我在此地,自有早些年就過來的體己姐兒,會來照料我。”
隨即這女子冷哼一聲,不再待見方束等人,環顧著四周,夾著腿自行往外小步走去。
呂老道也沒太在意蘇姓女子的態度。
老道聳了聳肩,隨即招呼著方束幾人:“走,老夫帶著爺幾個,去撈這上岸后的第一桶金,保管大家伙盆滿缽滿。
等一起吃頓好的之后,再散伙!”
“呂爺周全!”方束幾人都沒有意見。
畢竟他們就算是在坊市中有親戚朋友,可上岸的日期不固定,稍后還得自行去找親戚朋友,沒人會來接船。
閑來無事,大家正好跟著呂老道一起,熟悉熟悉所謂的仙家坊市。
只是幾人都有些疑惑。
大家都是初來乍到的,就算是會些法術,但也不過是凡人一個。
這仙家坊市,住的可都是仙家!
為何呂老道這廝,敢一口一個打包票,說跟著他走,人人都能撈錢。
如果不是剛才,大家并沒有被人牙子給瞧上,他們都懷疑姓呂的這廝,是想要把大家賣入鴨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