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葫蘆洲,精怪遍生,妖魔洞出。
求仙訪道之人,就有如枯樹中的螞蟻,無處不在,處處覓食。
方束,便是這樣一個求仙訪道的人。
只不過他現在面頰凹陷,骨瘦如柴,臉上、脖上、手上,都長著指長的黑毛。
他走起路來也是一拐一拐的,再無半點人樣,活脫脫一個大猢猻。
雖然暫時沒有了人樣兒,但是該有的行頭,還是得有的。
他給自己置辦了一套道袍,肩上扛著個黃皮葫蘆,手里還拿著個銅鈴,叮叮當當的搖響,像極了才從猴戲班子里逃出來似的。
這日他蹚水過河,來到一棟山間酒樓前。
還沒進門,他就聞見了陣陣的肉香血香,以及一股子沖鼻的腥臊臭味。
酒樓的門前沒有伙計,只掛著兩條臟得流油的布簾子,簾子后面的聲響不斷:
“面好咯!”
“大爺大爺,快來玩呀!”
方束一把就晃入了酒樓中。
一顆顆獐頭牛首跳出,一張張羊臉驢臉露出,有鳥妖飛著倒水,有鼠妖游來走去。
得了點妖氣的畜生們,正在館子里趕集開席,忙忙碌碌,好個熱鬧。
方束口鼻中的香氣腥氣,也是愈發的濃郁,當真是讓他口舌生津,喉頭蠕動。
他一邊走,一邊探頭探腦的到處看。
左邊布簾處有湯鍋,攪和著心肝脾肺腎。
賣面的豬妖切開自個的腸腹,從中摸出一條條白生生的絳蟲,干放在湯碗中,冒熱氣兒的讓伙計端出去。
右邊的布簾處有娼妓。
一大一小的羊婆子、狐貍婆子,正在搔首弄姿,爭相拉客。
它倆還互相對罵:“小**!當心驢大的玩意,攮死你!”
此外,還有蜥蜴怪手起刀落,剁著自己的尾巴,懸肉叫賣;雞婆子坐地排卵,當場煮蛋兜售……
不過酒樓里面最熱鬧的,還是屬于大堂的正中央。
一條狗、一頭豬、一只羊,正被死死的捆在三張條凳上。
旁邊有妖怪又怕又懼,垂涎三尺:
“人鞭、我就要人鞭。這玩意兒日日發情,壯陽!”
“人肉如羊肉,還是騷著點的好。”
條凳上的豬狗聽見了,被嚇得直哆嗦,各自一泡尿淌下。
那尿騷味卻惹得妖怪大贊:
“對!就是這個味兒。”
方束不緊不慢的走過來,他就近找了個座位坐下,方便湊熱鬧。
叮鈴鈴!坐穩后,他便搖著手中的銅鈴,喊道:“店家,上酒!”
堂中一頭老狐貍聽見,頭還沒扭過來,就喜滋滋的高聲應下:
“來嘞!”
它穿衣戴帽,人模狗樣,像是酒樓主事的,當即就放下了其他妖怪,游似的跑向方束。
只是當看見方束的身上連個褡褳都沒有,僅僅掛了個輕飄飄的空葫蘆時,它的尖臉頓時就垮了下來,步子也變慢。
老狐倌兒悶聲道:“要吃啥,店里啥肉都有,猴腦也是有的,夠新鮮。”
方束摸了摸自己的毛臉,也不惱,笑呵呵道:“先來酒,再把各種肉都來一份,心肝的最好。”
老狐倌兒再三的打量方束,那一雙眉毛都快擰成麻花了。它轉過身,托來了兩大盤的心肝腸肺。
但是酒水,屁都沒有。
各種肉剛一送上來,方束聞了聞,便趴在桌子上稀里嘩啦的吃起。
他連咽都不用咽,肉塊就抖動著、跳動著,一塊一塊的消失在他的嘴里。
這幅餓死鬼投胎的模樣,讓老狐倌兒的胡子抖了抖。正當它要走時,方束卻叫住了它,含糊不清的問:
“那三個綁著的,究竟是牲口,還是人?”
老狐倌兒斜睨著眼睛:
“自然是人,否則哪用綁的這么緊。”
方束的臉上沒有詫異,反而露出了喜色,他抬頭問:
“某聽說人這玩意,生來就能修仙,可稀奇了,不是凡妖凡怪能比的。
但你這的,看起來只是三頭牲口,連凡妖都不是。”
老狐倌兒的臉上露出譏笑,問方束:“外地妖?
這叫造畜法,能把人變成牲口,方便運貨、方便宰殺,各個山頭都在用,早就爛大街了。”
它還賣弄道:
“畢竟人這玩意兒,無鱗無羽、無爪禿毛,過于丑陋。要是不變一下,能把咱妖怪嚇個半死,哪里還會有妖怪敢吃人。”
方束對此,恍然大悟。
四周的妖怪們聽見談話,都覺得有趣,探頭探腦的看過來。
就連那三頭牲口,也都是盡可能的望過來,眼眶含淚。
特別是其中那老羊,它圓形的瞳孔緊緊盯著方束,一動不動。
“原來是幻術。”方束咧嘴含笑:
“坊間傳言,幻術這種東西,遇水輒壞,所以運貨的路上,是不能喂水、也不能淋雨,更不能沾上血水、糞水。是么?”
他雖然是在問那老狐倌兒,但是眼睛,卻是瞥看著那三頭牲口。
老狐倌兒目露狐疑之色,它懷疑這穿袍子的猴廝,是故意發問在逗它玩。
不等老狐倌兒作答,旁邊就有妖怪突然指著那三頭牲口,急聲叫到:
“快、狐老倌,快看!”
大家都往那三頭牲口看去,發現其中的老羊正伸著脖子,掙扎著往旁邊狗豬撒出的熱尿舔去。
“攔住他、快攔住他!”老狐倌兒大急,燙腳似的跳過去,“喝了尿就會變回去。”
它急忙將老羊壓住,并招呼妖怪們幫忙。
但四周的妖客們都被嚇得向后猛退,只有店內的伙計敢上前幫忙。
趕來的豬妖壓腿,鳥妖抓臉,騷羊婆子一屁股就坐在了老羊的臉上,堵嘴。
方束看著堂中亂哄哄的這一幕,樂得是咧嘴大笑。
老狐倌兒好險的才將老羊給壓住,并且招呼伙計們,要將老羊豎著綁到柱子上去。
它一邊拖著老羊,還一邊故意往方束身旁走,口中罵罵咧咧:
“遭瘟的東西!小心他待會現出原形來,把你們都給嚇殺了。”
也不知這老狐貍是在罵誰,方束聳了聳肩。
而妖怪們見老羊被綁緊了,膽色便恢復了。它們紛紛嬉笑道:“喲!不就是個人嘛,長得再兇又能兇到哪去。”
“狐老倌,別太膽小了,不如讓大家伙干脆看看人到底長啥樣哩。”
老狐貍聽見這話,它一邊捆著老羊,一邊背對著大家,繼續罵罵咧咧:
“呸!人這東西,無物不吃,比咱妖怪還兇殘狠毒,特別是里面喚作‘道人’的,會挖心挖肺、剝皮抽骨的吃咱,我都不敢看……遭瘟的!別動!”
方束吃肉沒酒,又聽見了它的嘀咕聲,便高聲喝問:
“那敢問店家,人身上的什么東西,用來泡酒最好?”
老狐倌兒一聽這話,便哼聲:
“外地的。人心最毒,勝過蝎子蜈蚣,自然是用人心來泡酒,最好了!”
“好,這三幅人心我都要了,拿酒來!”
老狐貍停下動作,擰起眉毛,扭頭看向方束。
它上下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問:“客官,錢夠嗎?”
“錢?”方束摸了摸身上。
四下的妖怪們看見他身無長物、模樣局促,頓時對此哄笑連連。
“嘻嘻。”有幾個妖怪放聲笑話:“沒錢你吃個屁的酒啊,臭外地的。”
方束坐在位置上,面上依舊不惱,只是微笑的看向那幾個妖怪。
噗呲的,堂中忽然就有三聲脆響!
只見是方束口齒微張,一條長舌吐出,哧溜的就刺入了三個妖怪的胸口,剜了對方那桃子般的心臟,連枝帶水的卷到身前。
堂中慢慢的就變得安靜了,妖怪們都默不作聲。
特別是那老狐倌兒,它直瞪瞪的盯著方束,一動不動。
方束則是拎著三串妖心,垂著長舌,含糊不清:“誰說沒錢,就不能吃酒了。”
可是等了好一會兒,堂中依舊安靜,也沒有妖怪上來拿走妖心。
方束對此感到詫異。
他只是殺了三個妖怪罷了,這群敢吃人肉的家伙,還會對此驚懼?
察覺有異,方束下意識的摸了摸臉,然后往桌上的黑亮空碗一看,頓時發現了端倪。
只見是他的身上沾血,手上、脖上、臉上的黑毛,因此迅速消退,變成了紙灰。
其面頰也豐盈起來,露出了他那沒毛沒鱗、光禿禿的臉蛋,僅僅眼睛上還殘留著兩撮彎毛。
幻術已破。
堂中的妖怪們見狀,驚恐萬分!
事已至此。
方束會心一笑,索性舉起了空酒碗,笑問群妖:
“諸位妖兄,我這人樣,可還滿意乎?”
嚇!
根本沒有妖怪敢作聲回答。
在它們眼中,方束的嘴唇紅似鮮血,擦也擦不掉,一張臉白似新骨,一顆顆牙齒整齊如刀,又兇又丑。
“人!是活人啊!!”
霎時間,桌椅板凳東倒西歪,鍋碗瓢盆叮當作響。
妖怪們被嚇得是上躥下跳、狼奔豬突,喧嘩聲大作。
只有方束還穩坐在桌上。
他啞然失笑。
見四周混亂,方束只得啪的就將三串血淋淋的妖心扔在了桌上,用力拍桌大喝:
“店家,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