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捷報誤傳 金陵喜罷復添愁
民國二十六年十月上旬的南京,雖已入秋,但暑熱未消,加之連日來淞滬前線戰況膠著、傷亡慘重的消息不斷傳來,軍政部大樓內彌漫著一股壓抑沉悶的氣息。侍從室送來的戰報摞起來有半尺高,字里行間浸透著血與火,也灼燒著最高統帥的神經。
蔣介石剛剛結束一場與德國顧問的會議,商討引進裝備和調整戰線之事,眉頭緊鎖,身心俱疲。他回到辦公室,正準備批閱那似乎永無止境的電文,侍從室主任錢大鈞卻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種罕見且壓抑不住的振奮。
“委員長!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錢大鈞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他將一份墨跡尚新的電文雙手呈上,“剛截獲并破譯的日軍內部通訊,以及我們潛伏人員冒死送出的確認情報——日軍上海派遣軍第九師團師團長吉住良輔中將,于數日前在其師團部所在地遭我軍突襲,當場玉碎!其師團部亦遭重創,指揮系統陷入極大混亂!”
“什么?!”蔣介石猛地從椅子上站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抓過電文,目光急速掃過。電文內容雖簡略,但關鍵信息確鑿無誤:第九師團部遇襲,吉住良輔斃命,軍旗(雖未明言丟失,但提及“榮耀受損”)及重要文件損失慘重,襲擊者身份不明,但確信為中**隊小股精銳所為。
“確……確認了嗎?”蔣介石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反復看了三遍電文,生怕是敵方釋放的煙霧彈或是己方誤判。
“確認了,委員長!”錢大鈞語氣肯定,“我們的內線也證實了此事。日軍第九師團內部已暫由旅團長代理指揮,但其下多個聯隊、大隊指揮部在這一時期亦遭到不同程度的襲擊,指揮鏈路中斷,基層部隊一度陷入恐慌和混亂!此刻其正面攻勢已顯疲軟,不再像前幾日那般咄咄逼人!”
“好!好!好!”蔣介石連說三個“好”字,多日來的陰郁焦慮仿佛被一道強光劈開,臉上綻開難得的、真正暢快的笑容,“吉住良輔!好!打得好!這是淞滬開戰以來,我軍取得的最重大之斬首戰果!足以震動倭寇朝野,大漲我軍士氣!”
他在辦公室里快步踱了幾步,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第九師團乃敵寇精銳常設師團,吉住良輔亦非無名之輩!此一戰,不僅斃其大將,更打癱其指揮中樞,其意義遠超殲滅其數千步兵!羅卓英!一定是羅卓英的第十五集團軍所為!他們正面抗擊第九師團,壓力最大,定是他們抽調了最精銳的敢死隊,行此奇襲之功!”
在他的認知里,能在如此危急關頭組織起如此精準致命敵后突擊的,必然是與他嫡系中央軍體系相關的部隊。第十五集團軍在此方向作戰,羅卓英又是他頗為看重的將領,此等殊榮,自然歸于其下。
“立刻!”蔣介石停下腳步,對錢大鈞下令,“以我的名義,即刻向第十五集團軍司令官羅卓英發賀電!表彰其部此驚天奇功,為黨國立下殊勛!著他速將詳細戰況、出擊部隊番號、指揮官姓名及有功人員名單火速上報軍政部,我要通令嘉獎,并向國內外宣傳,以鼓舞全**民抗戰之決心!”
“是!委員長!”錢大鈞領命,正要轉身去辦理。
“等等,”蔣介石又叫住他,補充道,“再電詢羅卓英,日軍指揮系統既遭此重創,其正面防線必然動搖,問他是否需要增援,能否趁此良機,組織有力反擊,擴大戰果,一舉將失去的陣地奪回一些?”
“是!”錢大鈞再次應諾,快步離去。
電報以最快的速度發往前線。蔣介石心情大好,甚至覺得窗外南京城的天空都明亮了幾分。他仿佛已經看到各大報紙頭版頭條刊登“我英勇**奇襲敵巢,斃敵寇中將師團長”的振奮消息,以及國際社會對此事的關注報道。
然而,這虛假的興奮并未持續太久。
第十五集團軍司令部,羅卓英拿著那份來自南京最高統帥部、措辭熱烈褒獎、并要求詳查戰果的電報,臉上卻毫無喜色,反而如同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尷尬、羞愧、甚至有一絲惶恐。
他比誰都清楚,這仗根本不是他打的!他的部隊仍在苦苦支撐日軍強大的炮火和一**步兵沖擊,雖然第九師團正面攻勢確實莫名減弱了許多,但他麾下任何一支部隊,都絕無可能深入敵后去端掉一個日軍師團部!他自己前一天晚上還為陣地頻頻告急而焦頭爛額。
“這……這到底是誰干的?”羅卓英在指揮部里來回踱步,眉頭緊鎖。他猛然想起那天晚上那個不速之客——十八集團軍獨立旅旅長王林!那個眼神銳利、膽大包天、向他索要了一百支沖鋒槍說是要去“襲擾日軍指揮樞紐”的虎將!
“難道……竟然是他?!”一個驚人的念頭劃過腦海,讓羅卓英自己都嚇了一跳。以區區百人之眾,深入虎穴,不僅成功襲擊,竟可能直接擊斃了日軍中將師團長?這簡直如同神話一般!但除此之外,再無合理解釋。第九師團的混亂是實實在在的,而王林和他的特戰隊,自那晚離去后便再無音訊,仿佛消失了一般。
真相必須查明,否則便是欺君之罪!羅卓英立刻下令:“動用一切情報渠道,尤其是與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有聯系的,給我徹查!昨夜至今,到底是誰在第九師團背后捅了刀子!要快!”
與此同時,日軍第九師團因指揮中樞遭到毀滅性打擊,又無法捕捉到那支神出鬼沒的中國小分隊,其前線部隊在最初的混亂后,暫時轉入了固守待援的姿態。新任代理指揮官匆忙接手,忙于恢復通訊、重整建制、上報噩耗,一時間無力組織大規模進攻。這使得涇陽河一線的壓力大為減輕。
第十五集團軍乃至整個左翼軍的將領們,發現正面日軍攻勢銳減,甚至出現了收縮跡象。在蔣介石“伺機反攻”的嚴令和自身求勝心切的驅使下,未經充分準備和詳細偵察,數支中央軍部隊在缺乏有效炮火掩護和協同的情況下,貿然向日軍陣地發起了反擊。
然而,他們低估了日軍體系的韌性。第九師團的炮兵聯隊、配屬的重炮部隊以及海軍艦炮支援體系并未因指揮部被端而癱瘓,其基層軍官和軍曹仍在頑強組織抵抗。更重要的是,日軍的海空優勢依舊壓倒性存在。
反擊部隊剛離開戰壕,沖出不到百米,便迎來了鋪天蓋地的炮火覆蓋!
“咻——轟!轟!轟!”
“咚咚咚……!”
75mm山炮、105mm野炮、150mm重榴彈炮,乃至黃浦江上艦炮射來的巨大炮彈,如同冰雹般砸落在進攻隊形中。剎那間,硝煙彌漫,彈片橫飛,泥土裹挾著殘肢斷臂沖天而起。緊接著,日軍的九二式重機槍、九六式輕機槍構成交叉火力網,如同死神的鐮刀,將暴露在開闊地上的中國士兵成片掃倒。
進攻瞬間演變成一場災難。缺乏重武器壓制、沒有空中掩護、步炮協同幾乎為零的中**隊,在日軍依舊兇猛的立體火力面前,顯得如此脆弱和無助。士兵們勇敢地沖鋒,卻一批批倒在血泊之中,傷亡慘重,連日軍陣地的前沿鐵絲網都未能觸及,就被迫狼狽地退回出發陣地,只留下一地狼藉和痛苦的哀嚎。
這次倉促的反擊,無功而返,反而徒增了本已驚人的傷亡數字,也給剛剛因“大捷”而稍有起色的士氣潑了一盆冷水。
也就在此時,羅卓英通過多方渠道,終于核實了情況。消息來源最終指向了八路軍駐南京辦事處一位工作人員無意中的透露,印證了他的猜測:昨夜至今,在第九師團防區內制造驚天混亂、并極可能擊斃吉住良輔的,正是八路軍第十八集團軍直屬獨立旅旅長王林,親自率領一支不足百人的小分隊所為!
羅卓英拿著這份確鑿的情報,心情復雜到了極點。一方面,他為這支友軍部隊創造的奇跡感到震驚和欽佩;另一方面,巨大的尷尬和不安籠罩了他。這潑天的功勞,竟然是“誤領”了!這該如何向委座交代?
但隱瞞是不可能的。他只得硬著頭皮,將真實情況連同第十五集團軍反擊受挫的戰報,一并如實電告南京。
……
南京,蔣介石官邸。
之前的興奮和熱度尚未完全消退,蔣介石甚至還興致勃勃地與幾個幕僚討論了如何宣傳此次“大捷”。當錢大鈞再次手持電文走進來時,臉上卻帶著極其古怪和忐忑的神情。
“委座……羅司令官……有電報來了。”錢大鈞的聲音有些發虛。
“哦?可是詳細戰果報來了?斬獲幾何?吉住良輔的首級確認否?”蔣介石迫不及待地問。
“呃……委座,請您……請您先過目。”錢大鈞不敢多言,將電文呈上。
蔣介石接過電文,快速瀏覽。他的臉色如同六月的天氣,瞬間由晴轉陰,又從陰郁變為鐵青,最后甚至隱隱發黑。電文前半部分,是第十五集團軍反擊受挫、傷亡慘重的報告,看得他心頭火起;而后半部分,則是關于第九師團指揮部遇襲真相的調查結果——執行此任務的,并非第十五集團軍所屬部隊,而是第十八集團軍直屬獨立旅旅長王林親率之敵后特戰隊所為!
“啪!”蔣介石猛地將電文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亂跳。他胸口劇烈起伏,嘴唇哆嗦著,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辦公室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幕僚們大氣都不敢出,紛紛低下頭。
恥辱!巨大的恥辱感瞬間淹沒了蔣介石!他剛剛還在大肆嘉獎、準備親自授勛的英雄,轉眼間變成了他內心一直忌憚、排斥的“赤匪”將領!他蔣某人的嫡系精銳,苦戰數月未能取得的戰果,竟被八路軍一支小分隊,一個他連番號都不愿正式承認的“獨立旅”給做到了!這豈不是證明他麾下將領無能?證明他一直試圖限制、削弱的那支部隊,反而更有戰斗力?
復雜的情緒在蔣介石心中翻騰:有被戲耍的憤怒,有功勞旁落的嫉妒,有對八路軍(1937年8約22日紅軍改編為第八集團軍,8月29日重新改為第十八集團軍,雖然已經改為十八集團軍,但是大家還是喜歡稱呼十八集團軍為八路軍)戰力更強的驚懼,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被比下去了的挫敗感。他感覺自己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之前發出的嘉獎電如同一個個耳光,打在他自己臉上。
“娘希匹!”良久,蔣介石才從牙縫里擠出這三個字,聲音冰冷徹骨。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眾人,肩膀因為極力壓抑怒火而微微顫抖。
他想起自己之前“借刀殺人”,將獨立旅調往淞滬戰場的決定。本意是讓這支不聽招呼的部隊在日軍絕對優勢火力下消耗殆盡,卻不料他們非但沒被消耗,反而屢創奇跡,如今更是立下如此奇功,將他嫡系部隊都比了下去!這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委座……”錢大鈞試探著開口,“那……嘉獎之事,以及戰果宣傳……”
“嘉獎?宣傳?”蔣介石猛地回頭,目光森寒,“嘉獎誰?宣傳什么?宣傳我革命軍內部番號混亂,以致戰報誤傳嗎?還是宣傳某些部隊擅離職守,孤軍冒險?”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怒火,恢復了冰冷的理智。事已至此,掩蓋真相是下策,反而顯得自己氣量狹小。
“哼,”他冷哼一聲,“既然是他們打的,那就……如實……公布吧。也好讓國人知道,全國上下,均在一致抗日。至于羅卓英……御下不嚴,十五集團軍反擊失利,指揮失當,傷亡慘重,令他好好反省!”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憋屈和不得不為之的無奈。一場原本可以大書特書的“大捷”,最終卻以這樣一種尷尬的方式收場。功勞是別人的,失敗是自己的。這種滋味,讓蔣介石如同生吞了一只蒼蠅般難受。
“那……對十八集團軍獨立旅,尤其是旅長王林,是否……”何應欽小心翼翼地問。
蔣介石沉默了片刻,眼神變幻不定。最終,他擺了擺手,語氣疲憊而淡漠:“戰時報功,自有流程。此事……交由軍政部按例辦理即可。”
他刻意淡化處理,既不愿大肆表彰助長對方氣焰,又無法完全抹殺這份戰功以免失盡人心。這種糾結的心態,恰恰折射出他內心深處對這支由**領導的武裝力量的復雜態度:既要用其抗戰,又要嚴防其坐大。
“是。”眾人皆明白委員長的心思,不再多言。
接到南京方面轉來的密電時,延安的夜已深了,但軍部的窯洞里依舊亮著燈。油燈的光暈在粗糙的土墻上跳躍,映照著幾位首長凝神思索的面龐。
電文的內容簡短卻石破天驚:王林率獨立旅特戰隊,于敵后成功突襲日軍第九師團部,擊斃師團長吉住良輔中將,繳獲其軍旗、佩刀,予敵指揮中樞以毀滅性打擊。
短暫的寂靜后,一位首長猛地一拍大腿,臉上綻開難以置信又暢快無比的笑容:“好!好個王林!好個獨立旅!天大的好消息!這是抗戰以來前所未有之大捷!奇功!奇功啊!”
另一位首長拿著電文,反復看了又看,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奇跡!真是奇跡!獨立旅的同志們了不起!王林同志更是膽大心細,有勇有謀!這一下,不僅沉重打擊了日寇的囂張氣焰,極大鼓舞了全**民的抗戰信心,更是向全世界宣告,我中國**領導的武裝力量,是真正抗日的先鋒,是能打硬仗、善打奇仗的鐵軍!黨的威望,我第十八路軍的威名,必將因此戰而更加壯大!”
窯洞里的氣氛瞬間熱烈起來,工作人員也忍不住面露振奮之色。然而,最初的興奮過后,一位首長緩緩放下電文,眉頭卻漸漸鎖緊,喜悅中透出深深的憂慮。
“等等,”他指著電文上一行字,“這上面說,是王林親自帶隊去的?”
“嗯,”另一位首長也收斂了笑容,神色凝重起來,“‘旅長王林親率精銳特戰分隊,迂回敵后,直搗黃龍’。這小子,身為一旅之長,還是這般喜歡親自沖鋒陷陣!”
“胡鬧!”一位首長忍不住說了一句,但語氣里擔憂遠多于責備,“他的獨立旅現在是什么處境?孤懸于上海敵后,補給困難,四面皆敵!他王林就是那支隊伍的主心骨、頂梁柱!他的性格我們都了解,最是堅韌頑強穩打的,不到萬不得已、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絕不會行此奇險之事,親自帶隊去捅敵人后方。這說明……獨立旅在上海的處境,恐怕比我們之前預想的還要艱難和危險得多!他這是在用自己最大的冒險,為部隊,尋找一線生機啊。”
想到愛將可能正身處絕境,諸位首長的心都揪緊了。巨大的喜悅被同樣巨大的擔憂所沖淡。這份戰功固然輝煌,但若是用王林和獨立旅骨干的巨大犧牲換來,則代價太過沉重。
“必須立刻給王林同志發電!”一位首長斷然道,“首先,代表軍部,代表黨中央,向他們取得的輝煌勝利表示最熱烈的祝賀和最崇高的敬意!他們的功績,黨和人民永遠不會忘記!”
“同時,”另一位首長接口,語氣斬釘截鐵,“嚴令王林,接到電令后,務必尋找機會,保全己身,退回南岸!告訴他,個人的英勇固然可貴,但革命更需要他保存力量,留住有用之身,才能繼續為抗戰、為革命服務!獨立旅不能沒有他!這是命令!”
“對,”先前那位首長重重點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上海這塊硬骨頭,不能讓我們的同志獨自啃到最后一滴血。立刻擬電,表彰其功,嚴令其撤!要快!”
機要參謀迅速記錄下首長的指示,轉身奔向發報室。窯洞內恢復了安靜,但首長們的心卻早已飛到了烽火連天、孤軍奮戰的上海,飛到了那位膽大包天、戰功赫赫卻又令他們無比牽掛的虎將身邊。
那份即將發出的電文,既是榮光,也是沉甸甸的期許和命令——活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