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的鐘聲剛停,西院角門無聲滑開。沈微婉著月白窄袖常服,烏發以銀環束起,除卻耳畔一對墨晶墜子,再無多余佩飾。
侍婢青鸞提燈引路,燈罩是淡青琉璃,燭焰在內里搖晃,像一尾受驚的魚。腳下青磚以暗榫拼接,踩上去微微下陷半分,再抬腳,磚面又復平整——沈微婉心中記下第一處機關:足底傳音,可辨來客輕功深淺。
穿過回廊,風從檐角垂鈴間穿過,鈴片卻無半點聲響。青鸞低語:“鈴內塞了軟蠟,防的是夜行人借風辨位。”
沈微婉抬眼,看見飛檐下懸著極細的銅絲,若有觸動,暗衛瞬息可至。
西院名為“棲梧”,實則不植梧桐,反而遍植梅樹。老梅枝干如鐵,花苞尚青,卻已透暗香。
院墻以墨色火山石壘成,表面粗糲,指尖撫過,能摸到內嵌的鋒利碎刃——若有人妄圖攀墻,必割得血肉模糊。
主屋五間,屋脊飛翹,瓦當皆作鷹首,鷹喙銜環,環中嵌著夜明珠,白日無光,夜里卻會泛出幽藍,為影衛指路。
屋內陳設極簡:一張紫檀榻,一架烏木書案,案上置黑漆描金匣。青鸞輕聲告退,門扉闔上,沈微婉方掀開匣蓋,里頭只有兩物:
一枚鴿卵大的銅制機括,表面刻著“井”字紋;
一張薄如蟬翼的絹圖,繪著王府地下暗渠走向,墨線縱橫,卻在西北角留下一片空白。
匣底壓著一行小字:
“欲知缺口,先破井鑰。”
字跡以血寫成,已呈暗褐。
入住第三日,京都陰雨。
沈微婉早起梳妝,窗外雨絲斜織,卻聽不見滴水聲。她伸手推窗,才發現檐下暗藏銅槽,雨水順槽流入地龍,與地面同溫,既防凍滑,也防刺客借水聲潛蹤。
更奇的是,蕭玦并未如常去校場。
酉時三刻,玄七現身窗外,黑衣滴水未沾:“主上舊傷復發,今日歇于寢殿,不見外客。”
沈微婉抬眸:“舊傷?”
玄七聲音壓得極低:“北疆雪谷一役,主上為救先帝,以身為盾,寒氣入髓。每逢陰雨天,經脈如冰刺。”
說罷,他遞上一物——是一枚以羊脂玉雕成的鑰匙,溫潤中透出微紅,似浸過血。
“主上吩咐:王妃若敢,可自去寢殿探一探。”
亥初,雨勢更急。
沈微婉披墨羽短氅,足蹬軟底鹿靴,沿廊下暗影而行。
寢殿名“聽雪”,門外無燈,只兩尊青銅狻猊,獸口銜環,環內香燼尚溫。
門扉虛掩,一縷藥香透出,苦中帶甘,是川芎與雪參的氣味。
她推門,未見人,先聞聲——
低沉的喘息,像受傷的狼。
寢殿內室以黑檀作壁,壁上嵌著十二面銅鏡,鏡中燭影重重,映得榻前人影破碎。
蕭玦半坐半臥,里衣褪至腰際,露出左肩一道猙獰舊疤,自鎖骨蜿蜒至背,顏色暗紫,周遭肌膚卻結著細小冰晶。
榻旁置一只銅盆,盆中水已凝成薄冰,冰上漂著幾枚銀針,針尾發黑。
沈微婉止步,輕聲:“王爺可需我回避?”
蕭玦未抬眼,聲音沙啞:“既來了,便替我取針。”
沈微婉上前,指腹捏住銀針,冰寒刺骨,她卻穩穩拔出七枚。
最后一針離體,蕭玦肩頭冰晶迅速化水,順著肌理淌下,滴在銅盆里,發出極輕的“嗤”響,像雪落火炭。
拔針畢,蕭玦披衣起身,動作干脆,仿佛方才痛極之人不是他。
他抬手在床頭浮雕麒麟右眼一按,只聽“咔噠”輕響,榻側地板滑開,露出一道暗梯。
梯口幽深,有暖霧涌出,帶著藥香與硝石味。
“敢隨我下么?”
沈微婉抬眸,眼底無波:“王爺敢請,微婉敢下。”
暗梯極窄,僅容一人側身。
壁燈以磷石為芯,幽綠如鬼火。
行至最底,竟是一間石室,四壁嵌滿銅管,管中水聲潺潺。
石室中央,一截枯井被鐵欄圍住,井壁刻著密密麻麻的“井”字紋,與匣中機括如出一轍。
蕭玦以羊脂玉鑰匙插入井欄縫隙,輕輕一旋。
鐵欄無聲滑開,井底升起一方石臺,臺上置一鐵匣,匣面以銀絲嵌出“永熙二年”字樣。
永熙二年——正是沈家被誣通敵的那一年。
鐵匣開啟,內藏一卷羊皮,展開后是一張行軍圖。
圖上以朱砂圈出三處關隘,旁邊注著小楷:
“若失此三關,北疆必危。”
落款是沈父的私印。
而墨跡之下,有人以銀粉覆寫,改動了關隘位置,使之看似通敵路線。
沈微婉指腹撫過銀粉,微涼,卻灼得她眼底生疼。
蕭玦聲音極輕:“此卷出自太后母族之手,當年先帝病篤,有人欲借沈家之手,換北疆防線。
井中有寒泉,可保羊皮不腐,亦可將氣味鎖死,瞞過搜檢。”
沈微婉抬眸:“王爺今日帶我至此,是信我?”
“不。”蕭玦目光深邃,“是交易。
你助我破此局,我助你沈家翻案。
井底尚有第二層,鑰匙在你手中。”
沈微婉取機括,對準井壁“井”字中心按下。
只聽“軋軋”聲起,石臺再度下沉,露出第二層暗格。
格中是一枚銅制兵符,正面刻著“靖安”,背面卻是“永安”——永安軍,乃先帝暗衛,早已銷聲匿跡。
兵符之下,壓著一封信,信封以火漆封口,漆印是太后鳳印。
沈微婉指尖微顫,卻被蕭玦按住。
“信不能拆,至少現在不能。
拆了,便是逼宮。”
沈微婉抬眸,眼底火光跳躍:“王爺舍得?”
蕭玦低笑,聲音冷得像刀鋒劃過冰面:“舍得與否,由你決定。”
回程暗梯,沈微婉走在前,蕭玦隨后。
將至梯口,蕭玦突然伸手,將她往懷里一帶。
下一瞬,一支弩箭自梯口射入,擦著他耳際釘入石壁,箭尾黑羽顫動。
玄七的聲音自上方傳來:“主子,太后的人。”
蕭玦以指捻住箭桿,輕輕一折,箭頭在他指間碎成齏粉。
“將尸體扔進后山狼窩,留一枚柳家腰牌。”
沈微婉靠在他胸前,聽見他心跳沉穩,一下一下,像戰鼓。
她輕聲:“王爺好算計。”
“不及王妃。”蕭玦低笑,聲音散在暗梯里,帶著微微回響。
亥末,雨停。
沈微婉回到西院,脫下鹿靴,靴底沾著暗紅泥點,像一瓣瓣凋零的梅。
她坐在書案前,展開那張羊皮卷,以銀針挑出銀粉,重新描回原關隘位置。
墨跡未干,窗外梅枝滴下一粒雨珠,正落在“永熙二年”的“熙”字上,暈開一片暗紅。
她抬頭,望向東方漸白的天色,輕聲道:“父親,再等等。”
同一時間,東廂寢殿。
蕭玦立于窗前,指尖把玩著那枚羊脂玉鑰匙,玉色溫潤,卻已透出絲絲裂紋。
他低聲吩咐:“玄七,明日辰時,帶王妃去校場。
箭靶換成柳家死士。”
窗外,殘月如鉤,風卷殘云。
一場更大的棋局,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悄然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