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捏著那封薄薄的密報,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紙張下,那股透過字跡撲面而來的殺伐之氣。
是棣兒的筆跡,一筆一劃,如同刀劈斧鑿,鋒芒畢露。
信里沒有半句廢話,開篇就以“千戶朱虎”的身份,將范統修筑的防御工事描繪得淋漓盡致。壕溝有多深,陷馬坑如何布置,淬了毒的鐵刺以何種角度倒插,烽燧之間如何形成毫無死角的火力網……樁樁件件,細節之詳盡,仿佛一份工部呈上的圖紙。
字里行間,是一個純粹的武人,對這種陰損卻高效的戰術發自內心的驚嘆。
接著,話鋒一轉,談及那座京觀。
棣兒用詞大膽,直言此舉“不仁”,卻也直言此舉“有效”。他沒替范統辯解,只是冷靜地陳述事實:京觀筑起之后,遼東胡人部落聞風喪膽,邊境之上,再無宵小敢越雷池一步。
信的結尾,那句話讓朱元璋的指節輕輕敲了敲龍椅扶手。
“一朝之不仁,或可換邊境十年之安寧。以殺止殺,非圣人之道,然于邊疆之地,或為唯一之道。”
好!
好個棣兒!
懂得透過表象看內里,懂得拋開那些虛頭巴腦的仁義道德,去算軍國大賬!這才是咱老朱家的種!
至于那個范統……
朱元璋的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弧度。這個胖子,有意思。不僅敢打敢殺,還懂得用最野蠻的手段,達到最精明的目的。
是個人才。
殿下,爭吵已經進入了白熱化。
“陛下!范統不除,國法何在!天理何在!”
“嚴懲!必須嚴懲!”
御史大夫聲淚俱下,捶胸頓足,仿佛大明的國威,全系于斬殺范統一人之上。
丞相胡惟庸站在文官之首,看似愁眉不展,卻總能在關鍵時刻拱上一句火:“諸位同僚稍安勿躁,陛下圣明,自有決斷。然,此事關乎我大明國體,確不可不慎重。”
他每一句話,都像一瓢油,精準地澆在文官那本就熊熊燃燒的怒火上。
他的目標,從來都不是范統這個小小的參將,而是范統一事背后,那整個盤根錯雜的武將勛貴集團。
曹國公李文忠氣得臉色發紫,梗著脖子怒吼:“陛下!前方將士浴血奮戰,豈能因后方幾句屁話,就寒了他們的心!”
“功是功,過是過!功過豈能相抵?”一名御史立刻反駁,“若殺人有功便可不罰,那天下豈不大亂!”
就在這時。
“魏國公徐達,八百里加急軍報到!”
一聲通傳,讓整個奉天殿瞬間安靜下來。
徐達的軍報,簡潔明了,通篇都是冰冷的數字和事實。饕餮衛一部,以不足五十人的傷亡,全殲來犯之敵五千余人,其中,含北元太尉納哈出麾下精銳千人騎。奏報中,詳細記錄了此戰對遼東局勢的重大影響。
至于那座京觀,奏報中,只字未提。
朱元璋看完了。三份奏報,擺在了他的面前。
一份是文官的“理”,一份是兒子的“實”,一份是帥臣的“功”。
他心中,已有了決斷。
“夠了!”
朱元璋猛地一拍龍椅,發出一聲巨響。威嚴的聲音,如同雷霆,瞬間壓下了所有雜音。
他目光掃過底下噤若寒蟬的文官集團,聲音冰冷:“饕餮衛參將范統,殺俘筑京觀,行事乖張,手段酷烈,有傷天和,有失我大明仁義之師的體統!成何體統!”
此言一出,胡惟庸和一眾文官的臉上,都露出了一絲得色。
李文忠等武將的心,則猛地向下一沉。
然而,朱元璋的話還沒說完。
他話鋒一轉,目光又落在了武將勛貴身上,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贊許:“然!其以微末之兵,當萬軍之沖,臨危不亂,指揮若定,全殲數倍之敵,揚我大明軍威!此等戰功,亦是卓著!”
這一下,輪到文官們發懵了。
罰也不是,賞也不是,這到底是要如何?
朱元G將所有人的表情盡收眼底,緩緩站起身,俯視著滿朝文武,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下達了最終的裁決。
“傳朕旨意!”
“饕餮衛參將范統,功過相抵,著其‘戴罪立功’!”
“饕餮衛一路征戰,兵士疲敝,即刻調回北平休整!”
“范統本人,著于北平閉門思過三月,無朕旨意,不得外出!其兵權,暫交由燕王朱棣代管!”
圣旨一出,滿堂皆驚!
看似是懲罰,將范統的兵權都給奪了。
可細細一品,味道全變了!
調回北平休整?那是讓饕餮衛遠離了遼東那個是非之地!
閉門思過?還是在北平,魏國公徐達的地盤上!這跟放假有什么區別?!
最關鍵的是,兵權交給了燕王朱棣!
這兵權等于左手倒右手,根本沒動!這道圣旨,簡直是把“偏袒”兩個字,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
李文忠愣了一下,隨即長長舒了口氣,嘴角咧開,差點笑出聲來。高!陛下實在是高!
而另一邊,胡惟庸的眉頭,則不易察覺地微微皺起。
他感覺自己準備了萬鈞之力的一拳,最終卻重重地打在了一團棉花上,說不出的憋悶。
龍椅之上,朱元璋看著底下百官各異的神色,眼神平靜而深沉。
他要的,從來都不是一味的仁義,也不是一味的殺戮。
他要的,是一頭聽話、能打、且只聽他一個人話的籠中兇獸。
這個叫范統的胖子,是把好刀。
現在,咱先把他收回鞘里,放到北平,放到徐達和棣兒的眼皮子底下,好好打磨打磨。
等到需要他出鞘見血的時候……
朱元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奉天殿的穹頂,望向了遙遠的北方草原。
那才是這頭兇獸,真正的獵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