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陽城破后第三日。
一支旌旗招展,儀仗森嚴的隊伍,如同一條金色的長龍,緩緩駛入肅殺的明軍大營。
太子朱標駕臨。
整個大營的氣氛都變了,那些剛剛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驕兵悍將,此刻都收斂了渾身的煞氣,變得比綿羊還溫順。
帥帳之內,徐達帶著一眾高級將領,恭迎太子。范統一身嶄新的千戶鎧甲,站在隊伍的末尾,渾身不自在。
這身官服,比他那套特制的黑甲輕便了不少,但也讓他感覺束手束腳,像是被套上了枷鎖。
淦!這玩意兒還不如我的黑甲舒服,活動一下都咯吱咯吱響,跟骨質疏松似的。
朱標的目光,很快就越過眾人,落在了范統身上。
沒辦法,太顯眼了。
那二百五十斤的體重,在都是將軍肚的武將群中,也是鶴立雞群。再加上立在他身旁那柄比門板還寬的巨型砍骨刀,更是充滿了視覺沖擊力。
朱標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好奇。
這就是那個在奏折里被父皇和徐帥都贊不絕口的胖子千戶?一個廚子出身,卻能連破大案,攻克堅城?
“范統,上前聽封。”朱標溫和的聲音響起。
范統心里咯噔一下,硬著頭皮走到大帳中央,單膝跪地。
來了來了,終究還是來了。不知道老朱同志會給我個什么死法……呸,什么賞法。
一名太監展開黃色的圣旨,用尖細的嗓音高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圣旨的內容很長,先是痛斥了晉商通敵賣國的罪行,接著便是對范統在“清剿晉商”和“攻克慶陽”兩大戰役中功勞的褒獎。
“……智勇雙全,屢建奇功,實乃國之棟梁……擢范統為懷遠將軍,領應天府親軍衛指揮僉事,賞金千兩,銀五千兩,即刻赴京上任,欽此!”
懷遠將軍!
親軍衛指揮僉事!
整個帥帳內的將領們,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這可是從四品的武將官職,而且是在京城,天子腳下的親軍衛任職!一步登天!多少人拼殺一輩子都摸不到的門檻,這個胖子,不過打了兩場仗,就輕松跨了過去!
一瞬間,無數羨慕、嫉妒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范統那寬厚的后背上。
范統的腦子“嗡”的一聲。
我趣!親軍衛指揮僉事?這不就是錦衣衛頭子嗎?老朱這是想干嘛?讓我去當特務頭子?我一個廚子,專業不對口啊!再說,在應天府那龍潭虎穴,我這二百多斤肉,夠他砍幾天的?
朱標合上圣旨,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親自上前,想要扶起范統:“范將軍,快快請起。父皇對你可是贊不絕口,特意囑咐我,讓你即刻隨我回京,他要親自見你。”
然而,范統卻跪在地上沒動。
他抬起頭,那張胖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太子殿下,末將……末將……不想當這個將軍。”
“什么?”
朱標扶著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滿帳的將領,全都懵了。
拒絕?他竟然拒絕了?
這可是皇帝的親口封賞!是天大的恩寵!這胖子是瘋了嗎?
“末將就是個廚子,拿刀切肉比拿筆批文順手多了。”范統撓了撓頭,憨厚地開口,“應天府那種地方,太大了,規矩也多,我怕去了給陛下惹麻煩。我還是覺得,跟著大帥,在邊疆給弟兄們做做飯,砍幾個人頭,更自在些。”
他這話說得直白,甚至有些粗鄙。但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朱標看著范統那雙清澈的眼睛,里面沒有絲毫的偽裝和算計,只有一種近乎天真的坦誠。他收回手,眼神變得復雜起來。
他見過太多為了權位不擇手段的人,卻從未見過,有人能將潑天的富貴,如此輕易地推開。
“至于這賞賜……”范統指著那幾口抬進來的,裝著金銀的大箱子,聲音低沉了下去,“太子殿下,末將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
“攻打慶陽,我手下的兄弟,死了兩個,重傷了十八個。”范統的聲音有些沙啞,“末將想把這些金銀,都分給他們。死的,給他們的家人送去,讓他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傷的,讓他們好好養傷,以后還能跟著我……吃肉。”
帳內,死一般的寂靜。
那些原本嫉妒的眼神,漸漸變成了敬佩,甚至帶上了一絲愧疚。
他們只看到了范統的風光,卻沒看到他背后的血與淚。
站在武將隊伍末尾,一個穿著普通親衛服飾的高大身影,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燕王朱棣的拳頭,在袖子里悄然握緊。
他看著那個跪在地上的胖子,心中翻江倒海。
不愛權力,只重兄弟。
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人?
徐達此刻站了出來,對著朱標躬身道:“太子殿下,范統此人,性情耿直,不通官場俗務,還請殿下代為向陛下解釋一二。他是一把好刀,放在邊疆,才能為國斬將殺敵。”
朱標深深地看了一眼范統,最終點了點頭:“也罷。范將軍的忠勇,本宮會如實稟報父皇。你的請求,本宮準了。”
“謝太子殿下!”范統大喜過望,重重地磕了個頭。
呼,撿回一條狗命。
這胖子,究竟是真傻,還是大智若愚?朱標心中充滿了疑惑。
當晚,徐達的帥帳內。
“你小子,今天這出戲,演得不錯。”徐達看著正抱著一只燒雞猛啃的范統,嘴角帶著一絲笑意。
范統嘴里塞滿了肉,含糊不清地嘟囔:“大帥,我可沒演戲,我是真不想去京城。我這腦子,玩不轉那些彎彎繞繞,去了怕不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是好事。”徐達點了點頭,眼神變得意味深長,“陛下賞你,是君恩。你拒賞,是情義。你把賞賜分給兄弟,是收買軍心。這一進一退,一分一合,比直接接了官位,效果要好上十倍。你這小子,看著憨,心里比誰都明白。”
范統嘿嘿一笑,沒再接話。
明白個錘子,我就是單純的怕死。在朱元璋手下當官,尤其是在京城當官,那跟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沒區別。萬一哪天老朱心情不好,自己說錯一句話,那顆大好頭顱可就保不住了。
他只想安安穩穩地待在軍營里,研究研究菜譜,帶著兄弟們吃香的喝辣的,順便完成系統任務,這不比啥都強?
范統將賞賜分發下去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軍。
那些拿到撫恤金的犧牲士兵家屬,對著范統的營帳方向,磕了三天三夜的頭。
那些重傷的火頭軍,更是抱著金銀,哭得像個孩子。
其他營的士兵,看著火頭-軍營地里那歡天喜地的景象,再看看自己手里那點微薄的犒賞,眼神里充滿了羨慕。
“跟著范千戶,死了都值!”
“人家那是真把手下當兄弟!哪像咱們……”
“以后誰敢說范千戶一句不是,老子第一個削他!”
不知不覺間,范統在軍中的威望,已經不再局限于前鋒營。許多士兵私底下,都開始叫他“范菩薩”。
一個殺人如麻的胖子,被叫做菩薩。這事兒,怎么聽怎么魔幻。
太子朱標在慶陽待了三天,便啟程回京。
臨行前,他單獨召見了徐達,再次問起了范統的底細。
徐達只是捋著胡須,高深莫測地說了八個字:“天賜福將,得之可安。”
朱標帶著滿腹的疑惑,踏上了歸途。
然而,他沒有發現,在他那支龐大的儀仗隊中,少了一個人。
朱棣,以“巡查后勤,不慎染了風寒,需留營休養”為借口,巧妙地脫離了隊伍。
此刻,他換上了一身普通的士兵服飾,背著長刀,站在前鋒營的操場邊,看著那個正指揮著手下,用一口巨大的鐵鍋燉肉的胖子千戶。
肉香飄出幾里地,饞得整個大營的兵都在流口水。
朱棣舔了舔嘴唇,心中那團渴望建功立業的火焰,越燒越旺。
他決定了。
不回去了。
他要留下來,他也要在這片血與火的土地上,打出屬于他朱棣的威名!
而加入那個胖子的麾下,似乎是個不錯的開始。
他整了整衣甲,深吸一口氣,朝著那口冒著熱氣的大鍋走了過去。
“這位兄弟,你們這……還招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