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被連日雨水泡得軟爛，一腳踩下去能陷到腳踝，拔出來時猶如帶著沉甸甸的泥塊。

張文容走在最前，后背的鐵鍋磕碰著山石，發出沉悶的響聲，他時不時回頭望一眼，見弟弟妹妹們還跟著，便又咬著牙往前挪。

張松白底子虛，還沒走出幾里地，就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像是隨時要去閻王爺跟前報道。

柳煙兒瞧著張松白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嚇得都不敢跟這老頭走在一起，生怕下一秒就倒在她身上。

她十五歲進府，光陰五載，如今她將將二十，張松白已四十有二，可不就是老頭一個。

張松白握著那根撿來的木桿在手里搖搖晃晃，好幾次差點撐不住身子。

他偷眼瞅著沈音，想要停下歇一歇，卻見沈音始終脊背挺直，腳下穩穩當當，只余額頭一些毛汗。

瞧著這面色如常的妻子，他莫名不敢開口。

——自昏死一次后，這個一向溫和賢惠的妻子像是換了個人，眼神里的勁頭像淬了火，對他這個做丈夫的愛意也變得奇奇怪怪，他竟有些怕。

想來也是可笑。

他堂堂大男子漢，會怕區區一介女流？呵。

張松白將這一抹畏懼，從心底驅散。但他也沒開口要求歇息，咬牙硬挺著。

大男子漢，哪能比柔弱女子還不如！

張靈犀踩著濕鞋，裙擺沾滿泥污，望著前方遙遙遠路，心里的怨氣像野草似的瘋長，卻不敢再嘟囔，只偷偷掐了把張文優的胳膊，借此泄憤。

張文優妥妥軟包子，就算疼的兩眼淚汪汪，也吭都不帶吭的。

沈音的目光總落在張漣漪身上。小姑娘的布鞋早磨破了洞，腳趾頭露在外面，被泥水泡得發白，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忍疼。

沈音放慢腳步，等她跟上時，突然往路邊拐了拐，彎腰從灌木叢里扯下幾片寬大的葉子。

“站住。”她開口，聲音有些啞。

一行人都停了腳，柳煙兒心里有怨剛想發泄，卻被沈音掃過來的眼神釘在原地。

沈音蹲下身，示意張漣漪抬腳。小姑娘不明所以，咬著唇瓣搖搖頭，眼里滿是不信任。

沈音態度強硬，張漣漪不敢和沈音唱反調，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腳伸了出來。

沈音用沾著水露的葉片擦去張漣漪腳上的泥，將葉子層層疊好，裹住她的腳掌，又從自己布包里摸出半截麻繩，仔細纏了幾圈。

“這樣能好些。”她的動作很輕，不像剛才對柳煙兒時那般凌厲。

張漣漪抿著唇，看著沈音的眼神很復雜，完全不是一個七歲的孩童該有的眼神，卻沒說話。

重新上路時，柳煙兒看著那幾片葉子，突然嗤笑一聲：“夫人，我勸你省省吧，到了婺城還能買新鞋不成？現在裹得再嚴實，該磨破的還是要磨破。”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沈音冷著臉懟了回去。

柳煙兒一噎，鄙夷的翻了個白眼。

天色將暗，一座驛站隱沒在路旁，雜草叢生，銹跡斑斑，瞧著像是廢棄了很久。

只剩半截塌了的門樓，墻皮剝落得露出里面的黃土，幾株半枯的蒿草從磚縫里鉆出來，在風里搖搖晃晃。

張文容先一步跨進院子，回頭朝后面喊：“父親，母親，這兒能落腳！”

沈音牽著張漣漪的手往里走，剛踏上石階，就聽見東廂房里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她腳步一頓，反手將張漣漪往身后藏了藏，手里的木棍下意識握緊，明顯的護犢子。

張漣漪歪頭，疑惑又好奇的看了眼那扇緊閉的門，又看了看沈音。她咬著唇瓣，心口漲漲的。

“誰在門口？”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屋里傳來，帶著警惕。

張松白這時也跟了進來，見狀忙上前一步：“我們是趕路的，想借個地方歇腳。”

東廂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拄著拐杖出來，身后跟著一對中年夫婦，還有兩個半大的孩子，最小的那個約莫四五歲，正趴在婦人背上啃著塊干硬的餅子。

“幾位這是要往哪兒去？”老者瞇著眼打量他們，見沈音一行人雖衣衫襤褸，卻沒帶什么行李，眉頭微微蹙起，神色警惕。

“途徑此地，天色快黑了，便想著來這里落腳，歇上一晚，不知可否行個方便？”沈音言語簡潔，目光掃過對方一家。

——男人胳膊上纏著滲血的布條，婦人眼角有塊淤青，兩個孩子怯生生地躲在大人身后，眼神里滿是驚惶。

“進來吧。”老者嘆了口氣，往旁邊讓了讓，“這驛站早沒人管了，就剩西廂房還能遮遮風，你們自便吧。”

柳煙兒一聽有地方歇腳，立刻拉著張靈犀往西廂房走，剛跨進門就“哎喲”一聲。

地上堆著些破爛的鋪蓋，還有個豁了口的陶罐，顯然這家人已經占了里頭最好的角落。

“這地方我們先到的。”那中年婦人抱著孩子，聲音沙啞地開口，護犢子似的往鋪蓋那邊挪了挪，面色兇惡。

對方不是個好相與的，沈音也不去討個沒臉，將張漣漪安頓在西廂房角落，卸下布包想去尋些柴火，就見那中年婦人的兒子正鬼鬼祟祟往自己布包旁湊。

她心頭一緊，厲聲呵斥！

“嘿！干什么呢！”

那半大孩子嚇得一哆嗦，撒腿躲回婦人身后，賊兮兮的眼珠子卻還在盯著她看。

“不是你的東西別惦記。”沈音冷冷掃了對方一眼，伸手摸向布包，里頭的文書和用油紙包著的鹽巴都還在，她這才松了口氣，將布包往懷里緊了緊。

“小孩子好奇隨便看看，又不偷你的，這么兇干什么！”那婦人倒打一耙，兇神惡煞的將孩子摟到懷里，沖沈音啐了口唾沫。

“兒子聽話，咱們才不稀罕那什么破銅爛鐵！”

有大人撐腰，小孩沖沈音吐舌頭做鬼臉，一副得意忘形的嘴臉。

沈音扯起一抹笑，皮笑肉不笑的掐住小孩的臉，暗暗往兩邊撕扯，“哎呀呀！你這小破孩怎么長這么乖，我好喜歡你哦！”

笑話，她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都是第一次做人，她憑什么忍讓這沒禮貌的小屁孩。

小孩怔愣了下，哇哇大哭。

“你什么呢！放開我兒子！”婦人急急往后邊撤，一臉警惕的看著沈音。

沈音揚起假笑，“我就是看你兒子可愛，又不是要偷小孩，你這么兇干什么？”

同樣的話被噎回來，婦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打不過，走開了。

沈音輕哼了聲。

小樣兒，跟她斗還嫩著呢。